我的书案上摆放着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两种硬精装巴金研究专著。一种为《巴金年谱》,凡117万言,诞生于1989年10月,系公开出版的第一部巴金年谱,述说巴金八十三年的生平、思想和创作。另一种是2004年1月印行的《巴金的一个世纪》,共计106.6万字,顾名思义,是对巴金百年人生的回眸。这两种工具书,皆史实丰满,其编著者均为唐金海、张晓云,责任编辑为龚明德先生。 早已转执大学教鞭的龚明德先生是位健谈的长者。前不久,我们或隔案相对,或借助微信,聊起上述两部书。 在龚明德的记忆里,这两部书的第一编著者唐金海当年是复旦大学中文系教师,年长他十余岁,已于2018年谢世。上世纪80年代,龚明德每年都会赴沪组稿,寻找潜在的作者,唐金海便是作者群中的一位。二人一见如故,龚明德去上海公干,要么食宿在唐金海联系的复旦大学招待所,要么直接住进唐家。 且说唐金海受命参与大型丛书“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编写工作,其中《巴金研究专集》是与学界泰斗贾植芳合作。唐金海在海量研读巴金作品及生平之后,被这位文坛老人深深折服,萌生编写《巴金年谱》的冲动,并拉上夫人张晓云共赴理想。张晓云其时在上海另一所高校中文系任教,平日里积累有不少巴金资料。 于是,唐金海与张晓云在繁冗的教学之余,苦心耕耘,出入国内外图书馆、资料室,俯仰于万千报刊、浩繁卷帙之内,寻访巴金旧时的足迹和亲友,求助包括叶圣陶、冰心、曹禺、沈从文、王瑶、夏志清等在内的一流学者和作家,同时对搜集到的资料分析整饬,终于在1984年春拿出《巴金年谱》初稿。随后,夫妇俩又着手修改和充实,并续写了1983年至1986年的纪事。编写期间,二人先后十余次拜访巴金,核实和补充相关资料。银发满头的巴金或在寓所客厅里和院落草坪上,或在华东医院病房里,盛情接待这对学者伉俪。他说:“我年纪大了,恐怕不久于人世,我也想知道一些事,有些事连自己也忘记了。总结一下自己的一生也好。”除去面谈,巴金还多次在书稿或是在他俩寄来的书信上作批语。他俩第一次拜访巴金的时间为1979年12月7日,那一天,这位老人回答了关于自己作品、文艺思想、早年政治信仰等方面的提问,并大度地表示:“别人不管怎么写法都可以,我并不想让别人按照我的意思去写我;只要是我写的作品,都可以评论;如有与事实出入的,我可以帮助改正。” 《巴金年谱》并非国家资助的重点社科项目,须自行寻求出版渠道,唐金海与张晓云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巴金家乡的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5月,唐金海赴成都参加巴金创作学术研讨会,将出书想法向龚明德和盘托出。时值商品经济冲击出版行业之际,但龚明德仍然首肯选题,并与唐金海一起敲定先出“▲”和“▼”两册,待巴老百年之后再编印“●”即第3册。3个特殊符号均系龚明德的创新,且前两个已在图书上得以兑现。 该选题也赢得四川文艺出版社决策层积极回应,包括总编辑王火在内的各级负责人为书稿出版亮起一路绿灯。 接下来,为尽量可能提升书稿质量,唐金海和张晓云自费四赴蓉城,补新剔讹,增删数次。不仅如此,按照唐金海在《〈巴金年谱〉后记》中的说法,龚明德同样“不辞辛劳,逐字审阅初稿,协助查阅资料,增删得当,为年谱增色不少”。龚明德本人也曾经向笔者描述具体情状:“我当年已买了不少巴金的书,关于研究巴金的书刊也是见到就买。加上三十岁刚出头,一股冲劲颇傲世,以为自己甚么都可以干成功。我是在堆满巴金书刊资料的家中集中心力处理《巴金年谱》的。补加了不少作者未见到的巴金行踪,因此后来我就写了一些巴金研究文章。”在三人协同努力下,书稿于1987年1月杀青。 自书稿交到四川文艺出版社后,巴金便始终关注着出版全过程。1989年2月28日,巴金在华东医院会见唐金海和张晓云,急切地询问:“你们写的书还出得来吧?”得知正在看校样,巴金笑逐颜开:“我也许还看得到。是70万字吧?”当唐金海回告已经增加到100余万字时,巴金感叹:“现在出书难。学术著作出不来,世界上这种情况也不少,你这本书能出版就很好了。”唐金海又介绍了《巴金年谱》的体例,即全谱分正谱和副谱两部分,正谱为主流,叙述谱主本事;副谱为分支,分列为“当月”和“本月”,“当月”摘要介绍对谱主的评论以及有关论文和论著的主要内容,“本月”摘要记述国内外大事和文化动态。唐金海还披露,该书将全部以精装本面世。巴金有感而发:“有评论这一条线,内容丰富了,恐怕还是你们的创造。” 这一等,又是一年多。翌年3月,巴金收到龚明德发来的包裹,里面正是他期盼已久、新鲜出炉的《巴金年谱》。书分订两册,“▲”册起止时限为1904年至1949年,“▼”册为1950年至1986年,且每册又按不同历史时期各分为3编。除正谱和副谱之外,卷前有插页23页共计93幅黑白图片,书前是该书顾问贾植芳撰写的《序》。《序》后有《例言》。正谱和副谱后有《后记》和《巴金笔名考》和《巴金访向荟萃》这两篇附录,作者均为两位主编。 一个月后,唐金海、张晓云也将一套《巴金年谱》送到巴金寓所。巴金手抚新书,逸兴遄飞,“你们辛苦了,你们做了实实在在的研究。我接到龚明德的信,以后写第三本,出版社还给你们五六十万字的篇幅……”唐金海恳切请求:“巴老,还要请您继续支持我们。”巴金连声表示:“好,好……”两位客人还向巴金报告,《巴金年谱》在厦门开书展时,卖到30美金一套,而且被海外书商一抢而空。巴金注意到新书版权页上注明的印量仅1100册,说:“其实,他们原可以多印一些,再版又要麻烦了。他们送我的那套,我已经寄给在法国的朋友了。”不久,唐金海、张晓云又遵嘱为巴金送去5套《巴金年谱》。 《巴金年谱》收尾工程依然由龚明德承担。他于1990年1月8日在《人民日报》发表《追寻巴金的足迹——写在〈巴金年谱〉出版之际》一文。文章认为,该著“以翔实的史料按历史时序录载了巴金的80多年的生平事迹,重现了一个立体的、真实的文化巨人形象”。 上世纪80年代,龚明德不仅责编了《巴金年谱》,同时负责《巴金书简(初编)》《我忆巴金》《青年巴金及其文学视界》等书稿付梓。正因为如此,2001年,为纪念巴金诞辰一百周年,四川文艺出版社筹划组编几部与巴金有关的书稿时,他被推举为责任编辑。龚明德欣然接受,提出印行一部以散文随笔手法记录巴金百年人生的大著,实际上就是一部通俗版《巴金年谱(增订本)》,兼具普及性和学术性。作风干练的社长罗韵希迅速认可这一选题。其备选书名有好几个,包括《百年巴金》《巴金百年》《巴金的一个世纪》等,考虑到“百年”一词在国人心目中有特别寓意,不宜作为贺寿书名,罗韵希亲自挑选了《巴金的一个世纪》这一书名。接下来,由于唐金海和张晓云既具备扎实的史料基础,且有一手漂亮的文笔,龚明德将这对夫妇确定为作者的不二人选,鼓动他们抓紧撰写并应期交稿。 唐金海和张晓云迅速启动这项庞大工程。但夫妇二人毕竟已届花甲,多少有几分精力不继,为此致函龚明德表达了疑虑。龚明德于2002年10月14日写下回函,主要内容为:“不必在‘一次性买断’上思考,此书是补贴出书,我们已作好亏本打算。先把一卷本《巴金的一个世纪》印好,再策划修订本《巴金年谱》的出书。您们二位六十岁刚过,根据国际研究表明,六十至七十岁是一个人生最黄金的时段,但七十岁以后只能是下坡路了。我刚近五十岁,也正好与您们携手。” 收到这通措辞恳挚的手札,唐金海夫妇不复踌躇,大体按照出版社定下的体例,前后历时三年完工。其间,病榻上的巴金已经无法与他们交流,但他们得到巴金亲人如李济生、李致、李小林、李小棠等人悉力支持;且有方航仙、谢俊如等学者慷慨提供史料;上海图书馆、上海档案馆、中国现代文学馆等有关机关均敞开大门,供他们查找巴金重要文献、珍稀著作及照片。 按照龚明德的说法,收到书稿后,“出版社也是战备状态地紧抓急赶地印出”。2004年1月,《巴金的一个世纪》问世。该书被设计为国际大16开本一卷装,分精装和平装两种。精装本定价350元,为彰显贺寿色彩,厚实的函套和外封均以大红为底色,文字多为烫金,尤为醒目的是,封面中央镶嵌有一尊圆形金属材质巴金头像,令封面极具立体感,豪华且不失庄重;至于平装本,定价170元,设计有两种封面,一种依旧以大红为底色,一种底色变更为金色。 细心的读者可以注意到,在新书中,唐金海和张晓云不再是主编,而是著者,《巴金年谱》的另外两位编者孙桂森与李仁和则不复署名。 体例的变化也相当大。新书拿掉了副谱,放弃大量的背景资料或评述文字,原书中的《序》《例言》和两篇附录亦均消失。每个年份的正文前都有导语式文字,用一两段精彩语句提炼出巴金在这一年经历的重大事件、思想变迁以及所诞生的重要作品。新书原稿编有一份长长的参考资料目录,龚明德认为这几乎就是已有的巴金著述和巴金研究史料总目录,为控制篇幅,选择了割舍。 图片更是大幅度增加。除目录正文中插入近500幅图片,另有铜版精印插页80页凡230余幅图片,并出现了诸多彩图,让新书生色不少。 新书还补充修订了诸多史料。原书纪事截止于1986年,新书续写到2003年,也就是说,添加了17年的巴金生平。而且,前面83个春秋的纪事亦有增补和订正。 对于巴金作品爱好者来讲,磅礴大气的装帧设计、精彩纷呈的图片和简明扼要的史实叙述,是驱使他们掏腰包买下这部巨帙的理由;对于图书馆、科研机构以及研究者而言,这是史上最为详确的巴金年谱,属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不可或缺的工具书。在《巴金的一个世纪》上,未标明印量,为此我曾向龚明德一探究竟。他说:“应该印得不太多,两三千册吧。因为这类书销量不会大。”但依据初印一个月后即加印推断,该书应当不至于蚀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