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殷先生 《作品》杂志创刊号 我没有见过萧殷先生。 我每天都见到萧殷先生。 这两句话听起来似乎颇为矛盾。 第一句话好理解,“我没有见过萧殷先生”,是因为萧殷先生仙逝的1983年,我还在江汉平原的乡下放牛。“我每天都见到萧殷先生”,则是因为,在我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三位《作品》杂志前辈主编的照片。一位是《作品》杂志创刊主编欧阳山先生,一位是大散文家秦牧先生,还有一位,则是萧殷先生。我坐在办公桌前,一抬头,总是能看见三位先生殷切的目光。而三位先生中,萧殷先生的目光是最明亮的,也是最犀利、最热忱的。每次看到他的目光,我都会感到巨大的压力,仿佛听见先生在说:“小子,《作品》这块金字招牌传到了你的手上,千万别辱没了它。” 我和萧殷先生,还不仅仅是《作品》杂志前辈主编和后辈主编的关系,论起来,我该叫萧殷先生“师爷”。作为外省入粤的打工青年,在写作之初,能得到广东省作协的诸多关照,得益于我的恩师吕雷先生。吕雷先生在任广东省作协专职副主席后曾提出,作协开会不要摆座签,不要论资排辈,不要按官阶高低落座,大家都是文友,想和谁坐在一起,就和谁坐在一起。他说,这是他的老师萧殷先生当年践行的传统,他希望广东省作协能赓续这一传统。 我从恩师口中多次听他说起萧殷先生,说萧殷先生如何热心帮助文学青年,临终前念念不忘的,是两位青年才俊的人事还没有办妥;说萧殷先生如何有眼光,总是能在一个作家刚刚冒头甚至刚刚写出处女作的时候,就能判断出这个作家未来的潜力——这是一种长期做编辑训练出来的非凡的职业眼光。老话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在文学界,不仅有眼光的伯乐稀缺,愿意不遗余力扶持素人的情怀更稀缺。而萧殷先生就是这种极稀缺的、既有眼光又有情怀的人。我们大家所熟知的萧殷先生和王蒙先生的故事,正是这眼光和情怀的最好佐证。我的恩师每每说起他的恩师,总感慨萧殷先生是这世界上难得的好人。我的恩师也是这样的好人。恩师回忆,丁玲曾这样评价萧殷先生:“工作认真负责,从来不整人。” 这些听来的故事、读来的传说,于我而言,终究有些遥远。 前年,《作品》杂志装修《作品》陈列室,在整理《作品》杂志大事记的过程中,我发现,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作品》杂志有三部作品获奖,分别是王蒙的《最宝贵的》、于土的《芙瑞达》、孔捷生的《姻缘》。而同时获得同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还有刘心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贾平凹的《满月儿》等名篇,这些作品是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绕不过去的经典。1979年、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作品》杂志又有两部作品获奖,而且都是文学新人的作品,一部是陈国凯的《我应该怎么办》,一部是恩师吕雷的《海风轻轻吹》。于是我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这几年,是谁在做《作品》杂志的主编?我找到了萧殷先生。萧殷先生创造了《作品》杂志再也没能超越的辉煌,使《作品》杂志成为伤痕文学的重镇。 当年有个说法,说萧殷先生在广东有四大弟子:一个是三次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孔捷生,一个是两次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吕雷,一个是后来的广东省作协主席陈国凯,还有一个,是后来曾任《作品》杂志主编的杨干华。事实上,除了这四大弟子之外,当时广东最重要的一些作家,如王杏元、程贤章、易准等等,这个名单可以列很长,他们都是在萧殷先生的悉心扶植、指导下成长起来的。“后来人众开新路,都道萧殷是我师。”这是诗人韦丘写给萧殷先生的。“都道萧殷是我师”,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作为编辑家,萧殷先生无疑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的一座公认的高山。而我这个后辈,有幸每天在萧殷先生的凝视下,继续着编辑工作。高山仰止,大河前横。我不止一次在编辑会上对我们的年轻编辑同事们说,我们要学习前辈萧殷先生,一是要努力提升自己的学养与职业水准,二是要努力提高我们的职业道德。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今天,我们纪念萧殷先生,研究萧殷先生,谈论萧殷先生,我想提出一个问题:在谈论萧殷先生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我也试着回答。 我想,我们不仅在谈论萧殷先生的慧眼,不仅在谈论萧殷先生的道德,我们还是在缅怀一种日渐式微的精神,一种快要被遗忘的师道,一种无论在何种境遇下坚持说真话的风骨。如果有一天,我们广东文学,或者中国文学的青年才俊,在说起他们的成长之路时,会像萧殷先生感怀鲁迅先生那样,会像王蒙先生、陈国凯先生、吕雷先生感恩萧殷先生那样,会像诗人韦丘先生所写的“后来人众开新路,都道萧殷是我师”那样,那真是广东文学之福,中国文学之福。 我坐在办公桌前,一抬头就能看到萧殷先生热忱的目光。我会长时间地琢磨这三位先生,而萧殷先生的目光,总是会让我想到恩师的目光,那样的清澈、热忱,让我不敢和他对视,怕对视出自己内心诸多的“小”来。 这些年,《作品》杂志的同仁很拼,《作品》杂志重新赢得了作家们的口碑,被称为青年作家的福地。我们不遗余力地发现新人、推荐新人,用前辈们的话说,是扶上马,送一程。我希望,我们这些人退休的时候,可以很自信地告慰萧殷先生,我们没有辜负他投来的殷切的目光。 (本文系在萧殷学术研讨会暨《萧殷全集》新书发布会上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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