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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培军:读《苍虬阁诗稿七种》

http://www.newdu.com 2024-01-04 澎湃新闻 王培军 参加讨论

    

陈曾寿(1878-1949)是晚清同光体的一位中坚诗人,亦是近代诗坛名家的代表之一,同时也可说是中国古典诗人最后的殿军人物。他卒于1949年,那时同光体的名大家接连相继谢世,而中国社会无日不变,传统诗人的生存土壤,亦已剥蚀殆尽,所以陈曾寿的去世,可说是中国古典诗时代终结的一个象征。也正因为此,他的诗中所表现出的精神上的痛苦,就极为深沉悱恻,而他的诗中,也就染布了浓厚的怅惘色彩,所谓“沈哀入骨”(陈三立语)。陈寅恪挽王国维说:“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陈寅恪诗集》第10页)作为殿军的古典诗人的陈曾寿,其情形亦复如是。
    《光宣诗坛点将录》拟陈曾寿为“小李广花荣”,为“马军大骠骑兼先锋使八员”的第一人,可见其诗坛声价。其实,以陈曾寿诗的造诣,即拟之于“五虎上将”,亦不为大过。程康《题苍虬阁诗》云:“怀贤一代推晞发,抗手诗雄只二陈。”自注:“谓沧趣、散原两丈。”“沧趣、散原”,即陈宝琛、陈三立。能抗手此二人,其才力可知。陈曾寿的弟子沈兆奎跋《苍虬阁诗续集》亦云:“近代称诗,海内三陈,词林并重。沧趣、散原,与师虽蹊径不同,而各有独至。”(1949年铅印本《苍虬阁诗续集》)亦见程康之语不虚。不仅于此,另有论者,直以陈曾寿的诗,侪之于陈三立、郑孝胥之列。胡先骕《评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云:“陈曾寿亦后起诗人,视陈三立、郑孝胥为少,而其诗卓然大家,为陈、郑之后一人。”(《学衡》第十八期)钱仲联《梦苕盦诗话》第三十五条云:“陈仁先(曾寿)《苍虬阁诗》为陈、郑后一名家,其诗不专学宋人,致力于玉溪甚深,故出语皆清深高朗,无时人犷悍之气,实造古人极至之域。散原序其集,至称‘比世有仁先,遂使余与太夷之诗,或皆不免为伧父’云云,可谓推崇备至。《苍虬阁诗》之声价,亦从可知矣。”(《民国诗话丛编》本)二家之说,若合符契。而陈宝琛《与陈曾寿书》则云:“大作峭厉幽敻,于散原、海藏外,别辟一蹊。”(稿本《苍虬诗存》第一册)钱锺书《中文笔记》第一册札《苍虬阁诗》亦云:“仁先诗极为散原所称,石遗亦赞赏之,今见所作,盖欲兼散原、海藏之长。《书梅泉集后》云:‘散原醲粹太夷巉,兼至重看今觉盦。’道出心中事矣。”(商务印书馆,625页)可谓异口同声,所见略同。陈、郑在当日为诗坛两大,与之相提并论,其诗之造诣,自是大家之境了。
    不过陈曾寿之诗,虽为同时人所推挹,但诗作数量并不多,所刊不过《苍虬阁诗集》十二卷、《续集》二卷,词一卷,加起来十五卷而已。十六七年前,其集经笔者整理点校,列入《中国近代文学丛书》,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其时湖北图书馆藏《苍虬阁诗》稿本七种,未被发现,故亦无由取校。今湖北图书馆与湖北教育出版社合作影印出版此七种《苍虬阁诗稿》,汇为一书,其有功于近代诗学之研究,可不待言。其书之价值,可说是多方面的,大体言之,其于校勘、批评、辑佚及考证,均提供了极可宝贵的材料。以下为略述之,并撮叙各本收诗之情况于后,以备学人参考。
    
    稿本之有益校勘,为稿本的最为人所知的价值之一,此可不必赘言。但近代诗人的稿本,其价值却不仅在定字句之是非,还有另外一个作用,那就是可以提供诗人创作之际的改削之迹,而于体认诗人写作中的惨淡经营,大有帮助,为一种极亲切而不易得的材料。传统的中国诗人,因为师友父兄之故,此种改涂于纸的手迹,平日是易得常见的,耳濡目染于其间,于诗自可悟入。但是今天的读者,因为作旧诗的时代已经过去,故不能再有此种条件,获此一种氛围,而得一种亲炙之作用,所以今日于旧诗的研究,多流为门外的肤廓之谈,而于古诗人的“诗眼文心”,亦每较隔膜,即以此故。此为时代的限制,传承之绪久绝,后起之人,虽可闻风而起,而擿埴索途,一知半解,不能亲证古人之境,本亦无可如何。但若能见到古诗人的稿本,目睹其纸上之迹,揣摩玩索,或亦可悟于片纸只字,其收效固不及古人,较之俗师之教,入于迷途,自是要好得多了。这种名家稿本的作用,古人亦早有见及,并有极佳之事例。宋朱弁《曲洧旧闻》卷四记黄庭坚事云:“古语云:‘大匠不示人以璞。’盖恐人见其斧凿痕迹也。黄鲁直于相国寺,得宋子京《唐史》稿一册,归而熟观之,自是文章日进。此无他也,见其窜易句字与初造意不同,而识其用意所起故也。”(中华书局本,142页)黄庭坚不愧是善读书的。“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古之名家的稿本,正是度人的金针。鲁迅在《且介亭杂文二集》中,也谈到这件事;但只引了俄人的话,说看大作家的未定稿本,“是极有益的学习法”,而认为“中国却偏偏缺少这样的教材”(《鲁迅全集》第六卷,321-322页)。虽是数典忘祖,不知有黄庭坚的事,其主张却是不错的。
    聊从苍虬诗稿本中摭取二例,以为说明。1940年刊十卷本《苍虬阁诗集》卷一有一首《武昌舟中》,在最早的稿本《苍虬阁诗》(甲本)中题为《舟中写心》,其诗云:
    暂写闲怀向水滨,片时鸥鸟未相亲。苍崖终古收残照,碧树前宵送晚春。岂与韩维忧日暮,要知康节在风尘。冥看正见孤飞翼,一尔翻然未易驯。
    这首诗在苍虬诗稿中,前后凡写录五次,加上《石遗室诗话》所录的,字句凡四本。此诗的作年甚早,据此稿中再录此诗,其前有一首《枕上口占》,时间注为“辛丑”,则此诗当亦为辛丑年(1901)作。1940年十卷本收于乙巳(1905)之后,那是因为陈曾寿编集时,一定要以乙巳年所作的感怀先德的那首五古为开卷第一诗之故,故凡作于那首五古之前,而又可以入集的,均只编于其后了。《舟中写心》诗后有批云:“‘岂与’、‘要知’四字,再思。”此批无疑是有见地的,据其字迹,当出梁鼎芬之手。这一意见,后来被陈曾寿接受了。在另一稿本《苍虬阁诗钞》中,此联便作:“便恐轻阴成日暮,更无偏霸在风尘。”与上下呼应,斗榫相接,确胜于原句。“偏霸”云云,仍是用康节事(《上蔡语录》卷一:“邵尧夫直是豪才,此人在风尘时节,便是偏霸手段。”),诗题也易作《武昌舟中》了。另外,乙本《苍虬阁诗》所贴一长签,中亦写有此诗,字句与之全同。这也就是1940年本《苍虬阁诗集》所取的定本。但是他的这个改笔,并不是在《苍虬阁诗钞》及最早的甲本《苍虬阁诗》中改的,而是在乙本《苍虬阁诗》所贴的已破损的纸条上。在此破损纸条上,此一联写作“未与南阳愁日暮,要知康节在风尘”,而又用笔抹去“未与南阳愁”“要知康节”九字,在旁边补入“便恐轻阴成”“更无偏霸”。据此,可知稿本、定本之间,另存在过一个中间的改本。《石遗室诗话》卷十第十五条摘陈曾寿的近体诗,第一首便为此诗,文字同于初稿,只“未相亲”的“未”字,被改作了“肯”字。这必是石遗的“擅改”,但陈曾寿未接受。平心论之,第二句的“未相亲”之“未”字,与最后一句的“未易驯”之“未”字,是犯复了的,且字的位置亦同,均在第五字,这确是应该避去的。而“肯相亲”的“肯”字,在意思上比“未”字要更好。石遗之所改,是可取的。
    1940年本《苍虬阁诗集》卷一另有一首《天宁寺听松》,在稿本《苍虬阁诗》(甲本)中,题作《天宁寺听松声》:
    斜阳布满地,雷雨忽在颠。仰看四泬寥,声在双松间。属耳倏已远,飞度万壑泉。老龙动鳞甲,破碎还苍坚。金龙万豪毛,一一威神全。仰屈寻丈地,开阖成诸天。落落孤直心,廻荡生高寒。提挈四天下,度入太古年。想见陶隐居,拥衣但高眠。无闻兹未能,且证声音禅。
    此诗在七种诗稿中亦写录五次,所改不过数字。此诗为陈曾寿的最出色的诗作之一,梁鼎芬于旁批云:“题目好,近人集中梦不到。”周树模批云:“此诗苍坚。”这是它的初稿。在此稿之上,有细字改动三处:“金龙”改“金刚”,“孤直心”改“孤直胸”,“廻荡”改“廻盪”。“龙”字所以改“刚”,不但是避上联之复,且与下句的“威神”字更密合;“心”之改“胸”,必本山谷诗的“零落刚直胸”,山谷的这一句,也是陈曾寿在《集山谷句上番禺夫子》中用过的。《苍虬阁诗》(甲本)中第二次写录此诗,题目增加了七个字,删去一“声”字,作“天宁寺听松同周孝甄丈同作”。并且,其第一个“同”字,又被抹去,而改为“与”字;这是因为,七字中有两“同”字,用字太累叠了。前稿所改的三处,此稿皆照录了。但是在“一一威神全”句后,又多了“宏声自内彻,至响非风传”十字。但是,有一条眉批又云:“‘宏声’十字可删。”到了乙本《苍虬阁诗》《苍虬阁诗钞》中,此诗的题目,又改为五字“天宁寺听松”;而后添的“宏声”那一联,就削去不录了。也就是说,在此两稿之间,亦同样有另一改本;这是与《武昌舟中》那一首颇相似的。另外,此诗还有一个字,也作了改动,那就是第四句的“声在双松间”,“在”字改作“出”字。这个字的改笔,见于《苍虬阁诗》(甲本),录稿上有眉批,批云:“‘布’字近硬。‘雨在’犯下‘在’字,拟僭易‘出’字。”可见第三次的写录,是晚于第二次的写录本、而又早于乙本《苍虬阁诗》《苍虬阁诗钞》的本子的,因为后者皆作“出”字了。这一条批语,出于陈衍之手,据《石遗室诗话》卷三第十一条录此诗,“声在双松间”即作“声出双松间”,并且首句的“斜阳布满地”,亦被改作了“斜阳红满地”。之所以改“红”字,自是陈衍嫌“‘布’字近硬”。而“红”字之改,却又未被同意,因为后来的本子,仍是作“布满地”如故。
    据上所举二例,我们就可以明白,传统诗人在作诗之际,是何等地用心、讲究,一字不放过!亦以此故,校勘近代诗人的别集,也就不只是死校一事,而必须借助诗学,最后又归于诗学的探讨。一切校勘的出发点,同时即是校勘的归宿处,换言之,只校勘诗的字句,而不管诗、不解诗,于诗无补,是不能得校勘的真精神的。
    
    关于陈曾寿诗的批评,在当时最集中、也最有影响的,为陈衍的《石遗室诗话》,其次则是陈三立于《苍虬夜课》所加的题识、批语。这是见于已刊文献的,点校本《苍虬阁诗集》附录搜辑颇备,可供参考。而稿本七种中所保存的批识,则是更为丰富、也更为多样的,为苍虬诗加批的,当时不仅有陈三立,还有沈曾植、陈宝琛、郑孝胥、梁鼎芬、周树模等多人,这都是学者前此所未知的。
    大致言之,在陈曾寿的早期诗稿中,以梁鼎芬加的批最多;在中晚期的诗稿中,则以陈三立批的最多。这也不是难理解的事。梁鼎芬为陈曾寿的老师,批语之多,是理所当然的;陈三立乐称人善,与陈曾寿又极投分,其屡屡加批,也就在意料之中。见于苍虬诗稿本,而不为外间所见的散原的批识,如:
    神恉孤微,亭亭物表,任渊谓读后山诗若参曹洞禅,今于此稿所造境,亦复如是。丁卯腊月三立记。
    辱荷赠诗,沈冥孤诣,非复人间语言,“松”韵尤有天荒地老之感也。小病旋如常,顽钝或使然耶。日内当图良晤。苍虬诗老。立白,十八日。
    这是见于《苍虬诗剩》的。所谓“‘松’韵”云云,是指《诗剩》中《散原老人小极奉和》的第四句:“违天忍事百堪死,一笑仍回冰雪容。共语言缘无片石,与天地毕有孤松。出门倘羡弥明逝,危坐应悲叔夜慵。御鬼南山终战胜,灵禽枝上梦曾逢。”“任渊谓读后山”云云,见任注《后山诗》卷首序:“读后山诗,大似参曹洞禅,不犯正位,切忌死语。非冥搜旁引,莫窥其用意深处。”
    又如:
    孤照之境,直把臂古之伤心人。丁巳腊日,三立记。
    沈哀孤秀,亭亭物表,庄生所称为天机深者与。甲戌九月同客故都,读竟题。三立。
    隔一岁读所得诗,茫茫之感,蟠天际地,仍祗余惊心动魄、廻肠荡气而已。乙亥九月再聚于北京续记。三立。
    这是见于稿本《苍虬诗存》和一卷本《苍虬阁诗》(丙本)的。丙本《苍虬阁诗》中,另有同为陈三立的弟子、在《光宣诗坛点将录》中被拟为“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的陈祖壬、袁思亮的题辞。陈祖壬题云:
    甲戌九月,与苍虬先生同客旧京,频过心畬王孙夜谈,主人出宋墨拓本索题,先生成二十字,同人皆为搁笔。诗境之妙,乃至此乎。翌日获读近集,浅学不能测涯涘。记此,以示不忘兹会而已。重阳后六日祖壬谨注。
    袁思亮题云:
    与苍虬别三年矣,甲戌九月重见于旧京,穷日夕过逢,饮酒谈艺,苍虬每于广众中低首沉吟,顷之,必出奇句惊坐客。盖其天才学力,既过绝人,又逢时丧乱,所历多坎坷险巇,忠孝真挚之性,郁勃激荡,一发为悱恻幽邃之辞,故年愈老、境愈穷,而诗亦愈益工,其所积与所遭者然也。留十余日别去,缀数语行卷间,不胜黯然。思亮。
    袁、陈二人题辞的时间,与陈三立所题同为甲戌,也就是1934年。此年八月,陈曾寿为营葬夫人事,特地请假去北京,同时亦“藉以视散原老人”。袁思亮是九月初来北京的。陈祖壬说的题诗之事,指陈曾寿《题心畬宋墨拓本》:“温公有至言,茶新墨惟旧。半笏能返魂,隐几梦元祐。”亦见于此稿本,后收入十卷本《苍虬阁诗集》卷九。附带一说,同时另有一首《题心畬婴儿捕蝶图》,写得更妙:“见虎了无惧,见蝶欲生擒。前却皆天机,漫鼓中郎琴。”不知为何,陈祖壬却没有提。但不管怎样,三陈与一袁,在京的相聚是愉快的。这也是诗人的生平乐事,也只有如此的乐事,才能激发诗人的雅兴,也才使其诗才能发挥至极致。
    本与陈曾寿颇亲、后来疏阔了的陈衍,也写过大段的评语,见于稿本《苍虬诗存》:
    别仁先二年余,海上相过,抱其诗五巨册使定之。已见与未见者各半,多勃郁苍莽,不可遏抑,肝鬲手腕,有余前叙所未及道著者。因语仁先,诗至曹子建、杜少陵,论者几叹观止矣。然使子建享大年,少陵寿至七十,其诗境不知更当何如?所谓进境者,只问其诗视前之同不同,不问其视前之工不工也。前工于丹,后工于素,工同而所工不同矣。仁先此数册,伯严、苏堪、子培、确士诸君各有评。余谓“以韩黄之笔力,写陶杜之心思”焉耳。苏堪云:“哀乐过人,加以刻意。”陶杜哀乐,时复过人,韩黄则刻意矣。
    此节评语,后取入《石遗室诗话》卷二十五,字句稍改易,但此为石遗的手迹,故弥足珍贵。苏堪“哀乐过人”云云,见于《苍虬诗存》中《咏怀》诗的批:“哀乐过人,加以刻意,固宜有此意境。”《苍虬诗存》中保存了不少的陈三立、郑孝胥和沈曾植三人的批语,这些批语,均是以楷书小字迻录的,有的诗三人皆有批,比而观之,有相得益彰之妙。如《散叟石钦先后来湖上、同作富春之游、过沪与石钦下榻海日楼、旬日别后、皆有诗至、作感怀数首寄答》,沈曾植批:“合韩孟为一手,精能之至,出人入天。”陈三立批:“沈郁喷薄,其声动心。”郑孝胥批:“摇魂荡魄,刻入精深。丁巳十一月十一日,孝胥读至此止。”《三台山山居杂诗》,陈三立批:“瘦骨寥音,廓然大适。”郑孝胥批:“神清意洁,悠然自深。”沈曾植批:“清微静远,由韩苏而入欧梅,可与散原为世外交矣。”《南湖晦夜寄怀散原先生》,郑孝胥批:“厉而敻。”陈三立批:“沈思孤往,萧瑟嵯峨。”皆是。
    《石遗室诗话》卷十谓陈曾寿早年所作诗,“抗希《骚》、《选》”,后来与周树模、左绍佐两人唱和,诗格始大变,但编集时与周、左唱和之什,存留得并不多。稿本《苍虬阁诗》(甲本)中不但有与周、左的多首唱和诗,如《送周孝甄使日考求政法》《过左笏丈晚饭、出自制周公百岁酒尽醉、感赋兼呈孝丈》《和竹勿先生见赠》《秋日同孝甄丈游南漥相地筑鄂学堂》《同孝甄丈游龙泉寺归过竹勿丈小饮叠前韵》等,且存有周的一段评识:
    诗四十馀首,咀味不尽,乃似千百篇,旨约趣博,蝉蜕不滓,无一字入时人町畦矣。鄙人常以“悱恻芬芳”四字说诗,悱恻由性情,芬芳由气泽,二者得兼,斯绝世窈窕也。区唐界宋,要是一时风尚,至于成一家言,渊源固莫二耳 。君思力独到,足振楚风,其犹有取于拾瀋之言乎。光绪乙巳年伏日树模读竟识。
    乙巳是光绪三十一年(1905),其时陈曾寿二十八岁,周四十六岁。《苍虬阁诗》(甲本)中亦有周的批语,如《和竹勿先生见赠》,周批云:“此首全似山谷,后三句绝妙。”《秋日同李伯虞侍郎左竹勿给事周孝甄侍御及家兄苏生往太清观寻菊不得、遂至龙泉寺、归过酒楼小饮、和孝甄丈韵一首》,周批云:“此首即象生理,无笔墨痕迹。”梁鼎芬批此首,则云:“似陶又似谢。”在甲本《苍虬阁诗》中,梁鼎芬的批,是最多誉赏的,而尤好用“完美、传作”四字。如《枕上口占》,梁批云:“曾文正学黄有此。”《汉皋晚步》,梁批云:“情深,词家之稼轩。”《题霭园第二图》,梁批云:“真王贻上,可一不可二。”《题宝臣画里还山图》“秋山老弥工,仕路晚逾隘”一联,梁批云:“东坡杰句。”《奉赋陶斋尚书以旧藏莫愁小像卷子留莫愁湖祠一首》,梁批云:“此种笔意,近贤所无。”《赠洪子东》,梁批云:“苏黄之间,黄多于苏。”《十一月朔游焦山、明日陶斋尚书亦来、登观音岩观落照赋诗索和、为赋长句》,梁批云:“酣恣,是坡公得意处。”《次韵石钦不寐见赠》,梁批云:“起二句真山谷。”“郑子尹不能过也。”此诗的起二句为:“长夜商量入世法,浮云万变月孤明。”《游天宁寺同左笏丈作》,梁批云:“‘松风’五字,是昌谷心肝。”“松风”五字,指“松风无世情”。《朔风》,梁批云:“诗亦如花,此真如绝代佳人,旷世一遇。所诣遽至此,大奇、大奇。”所谓“诗亦如花”,是因为《朔风》的最后一句,为“两三黄菊义熙花”。《苍虬阁诗》中梁氏此类的批,不一而足。
    从诗人的性气言之,陈曾寿之于陈三立、梁鼎芬,皆有其冥契处。陈曾寿集中的诗,亦以与陈三立的为多、与梁鼎芬的为挚,这都是缘于气机相感,有不期然而然者。陈衍《海藏楼诗叙》云:“又余尝论:诗为友朋而为者居多,然往往有数友朋焉,为彼为之常工,为此为之不尽工,岂其意之属不属,如灵运所云‘对惠连辄有佳句’欤。”(《石遗室文集》卷九)陈曾寿《啸麓诗序》亦云:“顾中多惘惘之语,言哀已叹,若深有不得已之故者,与义州李小石及余赠答之诗,常工于他作,不自知其所以然。”(《苍虬阁日记》民国廿一年四月十六日。亦见《龙顾山房诗续》卷首,文字同)其中的道理,正可以同参。
    
    稿本作为辑佚的资粮,亦是其题中应有之义,但辑佚作品的价值,有大有小,须分别观之。古人的辑佚之学,本起于宋人王应麟,至有清而大盛。如世所熟知的严可均、马国翰,都是以毕生之力为之,而获得大成绩的。不过,清代学人之用力此学的,主要还是在搜辑唐以前的经子古书,集部非其所重。这是因为,近代以前的学者,本就是以经史为主要学问,集部之书,馀力旁及之而已。这自也是有其道理的。但即使经史的辑佚,批评仍是存在的,如对于王应麟,章学诚即大不以为然,而攻击之颇力(《文史通义·博约中》)。至于一般的诗文,在作者已有随意之作、不欲存集者,而为之搜辑补缀,即非心力浪抛,亦是作用有限。故陈衍《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三第八〇条便云:“今人喜搜集前人逸稿,多为本人所删弃者,转以暴前人短处矣。”其说良是。钱锺书更以谑语出之,《槐聚诗存序》云:“余笑谓:他年必有搜集弃馀,矜诩创获,且凿空索隐,发为弘文,则拙集于若辈冷淡生活,亦不无小补云尔。”其用意盖无不同。所以,并不是所有的佚文,都是有价值的。这要看所辑得的,是否为佳什名篇,以及于作者的研究,有多少助益。
    陈曾寿的七种诗稿中,不见于十卷《苍虬阁诗集》的,可得二三百首,其中固亦有不必存者,而亦多有值得入集,却因故不收的。其被舍弃的原因,有些可揣而得之,有的则不得而知。要之,陈曾寿于编集之际,去取的标准既严,情况又颇复杂,故所删弃之什,有时决非不佳。如十卷本《苍虬阁诗集》卷一有《读山谷忍持芭蕉身多负牛羊债诗句、有所感、用其韵为十诗》,这是学山谷的诗,写得很好;可视为陈曾寿的佳作之一。而甲本《苍虬阁诗》第二册中,另有一首《读山谷随俗易汩没从公常纠纷诗句有感、用其韵为十诗》云:
    了知一顷过,端有无涯悲。万木叶归根,秋去菊不随。移花就日影,终有月明时。何当住无住,肃肃风松姿。
    万古鹿为马,受名赵高独。苟非斩关雄,安能我胜俗。笑颦方卒业,纍纍见新筑。愿借沈水香,少坐三熏浴。
    浮生一何哀,所来了不记。燿燿微萤光,深入无底隧。呼吸一逡巡,角戢为异类。是因未易知,知亦行不易。
    独夜中旁皇,群动阒已歇。白月入幽怀,悔尤在毛发。至乐不常存,颠倒送日月。身无金石固,颓流从汩汩。
    阴刃伤冲融,忧来何剽忽。譬彼温室花,忽置冰雪窟。因循不早计,人事方卒卒。欢宴曲未终,咫尺光景没。
    梦蹑何峰巅,径绝无人踪。飞鸟皆下翔,犹殷上方钟。云泉忽荡漾,移步旋遮封。醒落一榻间,惝怳吾安从。
    世态故多端,白发存至公。微聚如有知,抱恨将安穷。大哉了生死,烱烱完初衷。时至吾则行,中立诚豪雄。
    古人不可见,既见犹故常。譬如守薮泽,逝者已寥翔。嗒然吾丧我,何由起其僵。掩卷余叹息,却立终面墙。
    四大不胜忧,皱面惊河寿。此物从中来,如何断缠纠。血腥避春秋,面壁者谁某。罪罟无所逃,痴绝一孔叟。
    惘惘苦心多,绮语犹缤纷。忍俊触故习,犹遇鲜破荤。陈陈此覆辙,畴能断知闻。佳句赏寒山,买椟空辛勤。
    据此诗第七首的“时至吾则行”,原句作“行年三十三”,知其写于1910年。而《读山谷忍持芭蕉身多负牛羊债诗句》一首,据稿本前后之诗考之,应作于1909年。二诗相距一年,而作法雷同,收入集中,不免有重复,所以刻集时只收其一,而去掉此篇。若就诗论诗,此篇之可以入集,是决没有问题的。在甲本《苍虬阁诗》中,另有《集山谷句上番禺夫子》《集山谷句寿梁节厂先生五十》,都可以表示他于山谷下的功夫,也都没有收入集。“番禺夫子”指梁鼎芬。梁鼎芬于前一诗,加批云:“黄诗熟极,乃得此。”如此之作,删之是不免可惜的,亦见其终被舍弃,不是因为不佳之故。
    《苍虬阁诗集》卷一有《感春四首次昌黎韵》,是陈曾寿用功学韩的例子,也是他的刻意之作。陈曾寿有《和左笏卿丈并简泊园丈》诗云:“要自黄严入韩豪。”实为其夫子自道。前面所引的陈衍的那段批识中,也称其诗为“以韩黄之笔力,写陶杜之心思”,可见韩之于陈曾寿,亦为其诗得力处之一。《石遗室诗话》卷十第八条云:“忆庚戌在都,仁先与苕雪徐思允、治芗傅岳棻、季湘许宝蘅、仪真杨熊祥诸君,亦建诗社,各有和昌黎《感春》诗,甚佳。”庚戌为1910年,可知此诗之作,就在此时。石遗录陈曾寿《感春诗》并评云:“《三百篇》以来,感春之意,锺于诗人,李、杜尤多此作,但不题《感春》耳。昌黎所以不同李、杜者,语较生涩。仁先服膺昌黎甚至,如‘衆人熙熙’二句、‘我闻先圣’二句、‘深衣玉几’四句、‘不知有冬’二句、‘清晨坐起’二句,皆善于肖韩者;若‘江花恼人’二句、‘我今何为’二句,则颇似杜。此中消息,可与知者言也。”这是我们前此所知的。与学山谷相似的,稿本中亦另有《又拟感春四首》,也就是说,当时陈曾寿作《感春诗》,也不止作了一次。这就可证他之以山谷句为韵作五古,皆同是十分用意为之,这也就是他的学诗的粉本。近代宋诗派中的诗人,学韩而作《感春诗》,昉于曾国藩,曾集有《感春六首》,正是橅韩之作,陈曾寿之为此诗,必亦本之。此外稿本中还有一首《忆去年枣花寺看牡丹用昌黎寒食日出游韵》,亦次韵韩诗,这也是可以一提的。
    《苍虬阁诗》稿本中最值得注意、也最为重要的,当为《论诗绝句》二十八首。但可能自觉不满意,故不存于集。稿本中的次序颇乱,且笔墨多有抹改,姑依其写的次序,录之如下:
    匹马秋风关塞遥,十三陵树晚萧萧。人如东汉诗如杜,余事犹堪冠本朝。顾亭林
    若论气格吴王右,独愧平生黄顾心。风气迁移怜晚近,一编初学费兼金。钱牧斋
    紫凤天吴巧剪裁,空舲猿雁更清哀。宗工要是虞高侣,不见源泉涌地来。王渔洋
    长庆诗人许抗行,惊才绝丽万篇章。若从浓淡论诗品,羞煞闺人汪允庄。吴梅村
    大家端自数王朱,一卷谈龙论岂虚。惟有风怀删不得,可怜龚子忏爰书。朱彝尊
    一代无人知日月,诸陵有尔即春秋。翁山遗句千秋感,莫但流传少妇楼。屈翁山
    花飞白下长为客,梦断黄州笑独醒。但有高歌无饿死,故乡文献此英灵。杜茶村
    妙悟原来是大言,江西宗派莫轻论。谈龙意气无前辈,却肯低头拜墓门。冯定远
    金石琳琅触目新,欲将肌理胜风神。及门兰雪才尤俊,佳句犹惊海外人。翁覃溪、吴兰雪
    未识天人态万方,纤秾长短费评量。清和风日熙朝体,宗派何须论宋唐。纪晓岚
    教主门庭广大开,湖山不负此清才。性灵解道春花句,应说苗歌未类俳。袁子才
    品藻群伦气未平,急湍少蓄自知明。荷戈一卷真奇绝,不负天山万里行。洪北江
    前后观潮众口传,宝刀明月拟青莲。移人别有销魂句,凤泊鸾飘绝可怜。黄仲则
    欲棹涪江入玉谿,新声緜邈世谁知。百年运会关文字,力正乾坤春感诗。曾湘乡
    情魔侠障佛机锋,近世人人说定公。动气发风终自失,游仙不独雹神逢。龚定庵
    年年芳草楚江浔,屈杜遗踪不可寻。独有淳音追正始,太初比兴古微心。陈〇〇、魏默深
    巢经晚出吸西江,微觉花间有吠厖。从此居仁滥宗派,谁能疏凿静奔泷。郑子尹
    斜街花事忍重论,芳草鸡缸感旧痕。一代风流苦销歇,夕阳空下海王村。
    宗风一脉衍遗山,偃蹇当年王仲宣。秦树汉祠少陵句,井蛇瓶雀小乘禅。吴莲洋
    朱陈王宋妙相酬,山鸟山花兴囗囗。解道辞香苏玉局,西陂端合住黄州。陈其年、宋牧仲
    烟波才思信纵横,观海铮铮刻画精。贻上相看应却步,掩篇心气未和平。查初白、赵秋谷
    花落山幽此滥觞,美人香草万芬芳。君家自有蕃中锦,莫笑哥舒半段枪。黄香屑
    前歌雅颂后文经,饮水芳华独自馨。今日畏吾村外路,半堤秋柳为谁青。铁冶亭、法时帆、纳兰性德、盛伯希
    齐梁艳体陋升庵,家法初唐迄剑南。长律桐城今弟一,濂亭遗论待重参。姚惜抱、张濂卿
    同时间气萃钱塘,樊榭山人道古堂。掩却诗名无别事,一缘词句一封章。厉樊榭、杭大宗
    少时边塞晚穷愁,六集分编七字遒。未似流莺随意啭,一生客里总悲秋。彭甘亭
    渔洋弟子称高足,平视翁山俯视洪。共说中条山色好,争如秀削鹊华峰。吴莲洋
    骖驔侯魏擅文词,阔绝孙刘志不移。留得青山绿水句,南丰未信不工诗。汪苕文
    南施北宋擅时名,并驾骚坛孰与争。祇说剑南诗句健,何如玉局得天成。施愚山、宋荔裳
    按此诗先做了十八首,后又补写十首,小字细书于天头的空白处。吴莲洋的一首,因不自惬涂去,另写了一首,但又再次涂去,故莲洋实无诗。考虑二首虽皆涂去,但毕竟为其稿本,所以把两首一并录于此。陈曾寿于每首之前,又另标次第,与作诗之序不同,如顾亭林的一首标“五”,钱牧斋的一首标“三”,王渔洋的一首标“一”,朱彝尊的一首标“二”,吴梅村的一首标“四”,诸如此类。这当是他拟的《论诗绝句》定本之序。这其中自有其诗学的考虑,而非随意调换。其所以要以王渔洋为第一,从“宗工要是虞高侣”一句,可以略知。所谓“虞、高”,指元代的虞集、明代的高启,二人之在元、明,皆为开国第一诗人,这自是着眼于“一代正宗”、从正统以论之的。《苍虬阁日记》民国十二年一月三日云:“夜为检一事,繙《渔洋精华录》。此书为初印本,不可多得,惜曩岁不知爱惜,妄录覃溪批语其上,又加以圈点涂抹,如美玉之有瑕,不忍复见。覃溪本不知诗,率多妄论,惟间有考据校勘可取。少年不解事,以为善本而重录之,致污佳书,悔不可追。”诗、事合观,陈曾寿于渔洋的态度,亦可得八九。未写名字的“陈〇〇”,是其曾祖父陈沆。陈曾寿的标号有“二九”“三十”,可知在其计划中,是要写足三十首的,这亦是元遗山《论诗绝句》之数。可惜他没有写完,不了了之了。但就是这个未完本,据其人物之去取,亦颇能测其用意,而有其诗学之意义的。只是此非本文的任务,此处就不再作讨论了。
    
    《石遗室诗话》卷一第五条云:“(苏堪)自谓为吴融、韩偓、唐彦谦、梅圣俞、王荆公,而多与荆公相近,亦怀抱使然。余叙君诗,论之详矣。君尝言‘作诗工处,往往有在怅惘不甘者’,因举荆公‘别浦随花去,回舟路已迷。暗香无觅处,日落画桥西’二十字,为与神宗遇合不终,感寓之作。余谓贵人之不能诗者无论已,其能诗而最有山林气者,莫如荆公,遇亦随之,非居金陵后始然也。陈仁先曾寿尝本余此说,作一七言古,甚工。”此诗今不见于十卷本《苍虬阁诗集》,而稿本《苍虬阁诗》(甲本)中有之,其题为《一日与石遗老人论诗人少达多穷之旨、归而赋此篇、即以赠石遗老人》,诗云:
    人生择术可不慎,诗与宦达相乘除。渊明乞食少陵饿,子瞻流谪山谷癯。就中荆公位独盛,暮年仍返江南居。众谓新法帝方厌,庸知诗骨清少腴。岂无达官擅词翰,其辞褎博冠峩如。我闻此语自石叟,证以古近皆合符。萧闲堂上秋风麤,桃李事退苍松孤。昔怪高居老不嫁,乃识肆意诗自娱。鸱夷居赢致奇富,平津劝学开新途。镂金文章苦肝肾,以此易彼何其迂。吁嗟富贵若可致,新声侯喜犹能摹。
    这首诗不见于集,亦非诗不佳之故,而是因为与石遗的关系,始亲而后疏,不复如从前之好了。稿本《苍虬阁诗》中有多首与石遗的赠答之什,而今本集中,皆删落殆尽。1937年石遗下世,陈曾寿未作挽诗,《日记》中亦只字未及,这较之他所不满的郑孝胥,去世之时,挽诗中又复誉之,不可同日而语。其间的原委,耐人寻味,也是很值得考察的。
    《苍虬阁诗集》卷七有一首《挽马通伯》,可见其与桐城马其昶的交谊,亦可见其对于桐城古文家的态度,在苍虬的诗中,是值得注意的篇什。但集中的与马之诗,仅此一首。稿本《苍虬阁诗》(甲本)中则另有《赠马通伯先生》云:
    髫年梦古德,求世日以远。褊心不能回,上欲疑佳传。床下惊拜庞,贱甲已过半。白头始为郎,私怪前不荐。文章莫大斯,谓可衔天宪。时无韩魏公,寂寞老经案。孔丘不为丘,斯文天忽变。万端不如人,惟此差可炫。乃今授童蒙,鸡狗杂谣谚。低头校官书,逢食辄鲠饭。几欲犯高严,卷舌不能谏。悬知先生怀,冬夜思犹汗。颓波日滔滔,枞水铮一线。湘乡用其余,回天耐百战。濡染表忠碑,山河照绚烂。师友阔渊澜,风雨不忘旦。一花开五叶,便恐翁为殿。湖海三十载,丹墨足缱绻。万愁入怀新,迺悟官所绊。温温淡须眉,袖手余浩叹。随肩好儿郎,秋水双瞳灿。四十抱歧嶷,好书非督劝。我来对依依,如坐松鹤院。曩服一师言,姝暖无外羡。索居已冰怀,寒灰忽置炭。悲我汉阳师,幽光世莫见。行将梓遗书,蕲翁为讐勘。(121-122页)
    此首与《挽马通伯》同为五古,可以合观。其中的“湘乡用其馀,回天耐百战”,与《挽马通伯》的“湘乡用绪馀,乾坤再清廓”,句律尤同。《苍虬阁日记》民国廿一年十一月一日云:“惜抱独立不惧,明辨笃行,师友所渐,闇然日章。曾湘乡用其绪馀,遂勘大难。学术之关乎世运,岂不大哉。”与其诗正相发,可视作诗的佳笺。《日记》宣统二年六月二日又云:“访马通伯先生,宗旨甚合,近世难得之老辈也。”此诗之后,又有《题马通伯先生所藏方望溪先生评点柳集》、《题马通伯先生碧梧翠竹图卷子》等,亦不见十卷本。马其昶生于1855年,为文坛的前辈,陈曾寿之推尊之,意溢于辞,于此可见。其集后来削而不存,其故盖不易知,但与石遗的情况,是必不同的。
    1940年本《苍虬阁诗集》卷四有一首《挽曹君直》,其前小序云:
    始予与君校录内阁书籍,多共朝夕,以君方从某为校勘之学,未深谈也。国变后,君大节不苟,志气弥厉,始愧相知不尽,而某美新劝进,名节扫地。师固不必贤于弟子。呜呼,岂仅不贤而已哉。
    此诗在稿本《苍虬诗剩》中亦有之,诗有数字之异,但无关弘旨,可略而不论,小序则“某”前多一“缪”字,一读之下,始为之憭然,始知其所指的是缪荃孙。在晚清的最后几年,陈曾寿任职于京师图书馆,“编官书”(其《日记》中语),其时缪荃孙主馆事,二人多有接触,《艺风老人日记》中记及陈曾寿的,见面和吃饭,就有十馀次。《日记》宣统三年一月廿二日云:“到馆,阅陈仁先昨所理书,至以《癸巳存槁》归集部、《古文观澜》七十卷为二十卷、林少颖为吕东莱,其学问可知。”《苍虬阁日记》因缺记太多,此处无以证之。但可想而知,缪荃孙的轻视陈曾寿,是不易掩盖的。《艺风日记》最后一次记及陈曾寿,是壬子(1912)年七月十五日,“陈仁先来问病”。而陈的此年《日记》,八月前的皆付阙如。陈决定写《日记》,始于宣统元年八月,因为读到了《曾文正日记》,“石印样本,字正行整,无一笔潦草”,而受到了很大的触动,发愿“自今日起,当以为法,若有间断,非人也”。但陈的毅力很不够,不但记得不详,且每无故中断,这比起他所痛恨的缪荃孙,就很可以惭愧的了。
    稿本中另有一件事,关系到朱彊村的弟子龙榆生,这是可以补《龙榆生先生年谱》之所不及的。1940年刊本《苍虬阁诗集》卷九有《怀人四首》,其第三首云:“蕴藉能工绝妙词,最难石帚与同时。枯禅未净残生泪,地变天荒剩自知。”此为怀词人朱祖谋而作。但是巾箱本《苍虬阁诗》则作:“遗嘱书碑见久要,窃名谁使迹潜消。迟刊家乘删唐蒋,忍负涪翁有范寥。”为什么四句全改,而一句不剩?且据巾箱本的四句,其中必有本事,却又不肯明言,此又到底何事?其实,丙本《苍虬阁诗》中亦有此诗,题作《怀彊村侍郎》,诗句全同巾箱本,而后面却附了一条长注,其语云:
    彊村遗嘱求散原作墓志、予书丹,有某君改其文,谓《彊村丛书》及词集为其一手刊行,其实皆彊村生前自刊,其遗篇则同人醵资刻之。予为发其覆而更正之。某大恚,另请邓孝先书碑,将余所书者消毁。某君拜彊村为师,曾与一砚寓传钵之意,乃彊村死后,遂不承为弟子,其反覆如此。
    范寥刻山谷《家乘》,托言先失后得,故迟数年始刊行。当时有唐生及蒋湋二人,从游甚久,经纪山谷之丧者,《家乘》中皆删其名,独攘其美。寥曾窃徐(按应作“南徐”)翟家银器,本非端士也。
    《苍虬阁诗稿》第二册写录此诗,诗题作《怀人四首》,可见《诗稿》的写录,是在丙本《苍虬阁诗》之后的。小注亦削省为:“彊老遗嘱请散原先生作墓志、予书丹,有某人将予所书者毁去,另请人书之。”后来又用笔圈去,其用意,或是心存忠厚,不欲揭人之隐,或是意存高雅,不屑自污笔墨。《苍虬阁日记》民国廿五年正月廿九日,亦载此诗及注,诗有一字之异(“遗嘱”作“遗命”),注则写于天头,其文作:
    彊村遗嘱求散原作墓志,予书丹。有某君改其文,谓《彊村丛书》及词集皆某出赀所刊。其实彊村之书皆生前自刊,其馀则同人醵资刊之,予为发其覆而更正之。某大怒,乃另请邓孝先书碑,将余所书者消毁。
    按,朱祖谋卒于1931年十一月,墓志为陈三立撰,陈曾寿为书之。《苍虬阁日记》民国廿二年四月廿五日载陈曾寿《与袁思亮书》云:
    彊老墓志稍缓再写,其中惟庚子直谏事,与寿所闻者,略有异同,他日写出寄览,如得吾兄为作一传,则彊老当感德于九原矣。刻书之事,龙君为经手人,似可于“友人集资”之下添一句,以不没其实,何如?
    据此,可知《彊邨遗书》之刻,为友朋集资刊之,龙氏则是经手之人。《彊邨遗书》附录有陈三立《清故光禄大夫礼部右侍郎朱公墓志铭》,其篇末云:
    所辑唐宋金元百六十三家词,取善本勘校,最完美。又辑《湖州词征》卄四卷、《国朝湖州词征》六卷,他遗稿《语业》三卷、《弃稿》一卷、《词莂》一卷、足本《云谣集》一卷、定本《梦窗词集》不分卷、《沧海遗音集》十三卷,又《集外词》一卷,卒前尽授其门人龙沐勋,汇刊为《彊邨遗书》,行于世。(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彊邨丛书》,第十册8721-8722页)
    1933年龙氏编《词学季刊》第一卷第二号亦载此文,“《集外词》一卷”后,多“《遗文》一卷”,其馀字句皆同。而陈三立《散原精舍文集》卷十七收此文,则无“卒前尽授其门人龙沐勋”十字,其所据自为原稿,而《彊邨遗书》《词学季刊》的那十个字,必是龙氏的改笔。
    
    最后,关于七种《苍虬阁诗稿》的册、叶、录诗首数及时间,亦为考述如下。
    一、甲本《苍虬阁诗》不分卷,三册,一百五十四叶。凡录诗二百八十一题三百九十五首,略等于1940年刊十卷本《苍虬阁诗集》的卷一、卷二之诗。另录词十三阕、杂记一篇。第一册收诗七十六题九十二首、词及杂记。但只有十二首诗入集。此一册诗的作年,均在1906年前。第二册的卷首部分,应该有失去的,其第三首诗《嘉兴哭朱强甫》,小字注“壬寅”,即1902年。也就是说,第二册的诗始于1901年,最后的诗为《论诗绝句》。大概录诗至1908年,因为这册的倒数第三诗为挽德宗的诗,德宗1908年崩,故可据以推之。第三册的封面题有“苍虬阁诗卷二”字样,其第一首为《寄赠高啸桐》,当作于1908年底,第三首为《和苕雪春日出游》,诗题有小注“己酉”,是为1909年。其最后一叶,题作“苍虬阁诗卷四”。此册最后的倒数第三首《谒节庵师不遇感赋一首》,在十卷本为卷二的第三首诗,十卷本卷二始于壬子,即民国元年(1912)。
    二、乙本《苍虬阁诗》,一册,一百三叶。凡录诗一百八十二题三百零二首,为十卷本的卷一至卷三之诗,时间在1902-1919年间。在除少量的几首外,此册所录之诗,后亦均收入十卷本《苍虬阁诗集》。此册的第一首《嘉兴吊强甫》,在十卷本为第四首诗;最后一首《病老以自撰姬人兰婴小传寄示即书其后》,在十卷本的第三卷中间部分,为1919年作。
    三、《苍虬阁诗钞》,一册,二十七叶。凡录诗四十二题七十二首,为十卷本的卷一至卷二之诗。诗的作年,在1905-1912年间。此册第一首为《乙巳二月赴湘、长沙湘阴武冈为先高祖金门公旧治、遗爱在民、至今父老犹能言之、时先曾祖秋舫公官京曹、常忽忽不乐、明发之怀、形诸篇什、舟夜不寐、感怀先德、梦中得长歌明发篇浩叹京国年十字、醒成之》,乙巳为光绪三十一年(1905),可知此卷所录诗,始于1905年;最后一首为《壬子二月同俞觚庵李道人至西湖刘庄小住》,壬子为1912年。此一册之诗,后均收入十卷本《苍虬阁诗集》。此册眉批、评语颇多,可见是专选佳什,以请友朋提意见的。
    四、《苍虬诗存》不分卷,二册,九十四叶。凡录诗一百七十八题二百八十八首,为十卷本的卷三、卷二之诗。第一册题“复志诗钞”,录诗始于丁巳五月(1917);最末之诗为《苏厂以予诗稿付刊感赋》。此册在十卷本中为第三卷,录诗全同。第二册题“苍虬阁诗”,所录始于《咏怀》,为十卷本卷二的第一首诗,作于1912年;最后一首为《三月二十一日雨中奉母游七里泷》,在十卷本中为卷二的倒数第四首诗,作于1917年。其实,第一册所录诗是接于第二册之后的,而第二册应作第一册,此当为装订之误。其所录诗的时间,为从1912年至1921年。
    五、《苍虬诗剩》一卷,一册,四十二叶。凡录诗一百十四题一百七十三首,为十卷本的卷四至卷六中之诗。第一首《过乙厂师故宅》,作于壬戌(1922年);最后一首为《除夕怀散原先生》,作于1929年。此册亦为抄选之本。
    六、丙本《苍虬阁诗》一卷,一册,二十五叶。凡录诗四十七题六十二首,为十卷本的第九卷之诗。第一首为《秋日杂述》,作于1934年甲戌;最后一首为《怀彊村侍郎》,作于1937年。卷首有陈三立题辞,但似是题评此卷之前的诗的。
    七、《苍虬阁诗稿》不分卷,三册,一百四十三叶。凡录诗二百零三题二百九十二首,为十卷本的卷八至卷十之诗。第一册题“苍虬阁诗稾”,第一首诗为《苏堪约饮有诗三首即和》,时间始于丙子(1936),最后一首为《读易》,倒数第二首为《毅夫同年挽诗》,作于1939年底。第二册题“苍虬诗稿”,第一首为《去岁十二月至旅顺行在所上为僦小楼》,作于1932年;倒数第三首为《壬申除夕》,壬申即1932年。此册为1932年的诗,在刻本的卷八中。第三册题“焦庵诗钞”,第一首诗为《摇落》,作于1933年;最后一首《儆吾挽诗》,作于1936年。为卷八至卷九之诗。
    七种《苍虬诗稿》,以第一种为最早,次之为第二种,又次之为第三种、第四种。经与辛酉(1921)年蒋国榜刊三卷本《苍虬阁诗存》比勘,知第三、第四种本为一种,而误拆作两种。实在说来,第三、第四种稿本,可能就是蒋本《苍虬阁诗存》据之以刊的底本。第三种所录诗同于蒋本的第一卷,第四种第二册所录诗同于蒋本的第二卷,第四种第一册所录诗同于蒋本的第三卷。这两种稿本的字迹、用纸皆同,所录之诗,中间标“删”字的,蒋本亦不收。蒋本偶有不见于两稿本的诗,疑为录诗既有所删,篇幅遂有不足,此是补完其数的。蒋本的最后一首,为《苏厂以予诗稿付刊感赋》;稿本诗亦止于此。这当是为蒋国榜刊其集而特意做的。此外另有一证,第四种第一册《梁文忠公挽诗》后,有蒋国榜题识云:“庚申正月雪窗三复,止此。铭心拜服。国榜谨注。”庚申是1920年,辛酉之前的一年。这就可见,此本之作为底本,有很大的可能,甚至蒋氏之刊,亦缘起于此。第五种所录之诗,略同石印本《苍虬夜课》,但不是其底本。第六、第七种为较晚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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