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开播的《围城》电视剧,从电视看到电脑看到手机我看了不止几十遍,经典台词滚瓜烂熟。不怕您笑话,《围城》小说我今夏才第一次完整通读。我很早即知道《围城》最初连载于《文艺复兴》杂志,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经常在琉璃厂中国书店闲逛,架上一整排的古旧杂志,都是合订本,红色封皮的《文艺复兴》很是惹眼,标价七千元,店员很自豪地对我讲:“可这一条街数,就我这有完整的一套!”最近听说这位店员病逝,我想起几十年来和他的交往,最先想起的还是这句话。后来我买到过两份全套一期不少连三册专号也在内的《文艺复兴》,两套的价格尚不及七千的一半。2023年夏季,忽然想到该读读《围城》了,却怎么也找不到《文艺复兴》了,只好随手找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本子来读。 我有在书上写字的习惯,由于这个习惯,我从不躺在床上或坐在沙发上看书,必须端坐在写字桌前看书,以便写写划划。也许有这种习惯的人不在少数,钱锺书发话了:“但是,世界上还有一种人。他们觉得看书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写批评或介绍。他们有一种业余消遣者的随便和从容,他们不慌不忙地浏览。每到有什么意见,他们随手在书边的空白上注几个字,写一个问号或感叹号,像中国旧书上的眉批,外国书里的Marginalia。这种零星随感并非他们对于整部书的结论。”(《写在人生边上》序) 也许正是我涂抹在书边空白上的零星随感(三百页的书没有写字的不足十分之一)成就了这篇小文,另一个独有的小心得,《围城》小说里的对话,我都要与《围城》电视剧对比一下,看看有啥出入,是不是有点儿反客为主的意思。比如小说里赵辛楣这样说:“去看十几年心爱的女人跟旁人结婚……那天看见这样一个怪东西……老实说,眼光如此的女人就不配嫁我赵辛楣,我也不稀罕她。”电视剧则精炼得多。记得张爱玲说过,“我唯一的资格是实在熟读《红楼梦》,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 有一句台词电视剧几乎一字不差地照搬小说,赵辛楣:“方先生,昨天去得迟,今天来得早。想(必)是上银行办公养成的好习惯,勤勉可嘉,佩服佩服!”多个必字,想系语气的原因。 《围城》里“月朗风清怀故人”一幕,也是赵辛楣说的,“我这几天来心里也闷,昨天半夜醒来,忽然想苏文纨会不会有时候想到我。”这种事情是无法验证的,虽然我们都有过“月夜怀故人”的情感,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或者是亲朋,或者是初恋,那些只能憋在心底的惆怅。方鸿渐的回答亦妙:“人事太忙了,不许我们全神贯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赵辛楣方鸿渐之间的唇枪舌剑,精彩的句子时不时冒出来。方:“我问你,经过这次旅行,对我的感想怎么样?觉得我讨厌不讨厌?”赵:“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 书里还有一句“全无”是说方鸿渐的:“方鸿渐到了欧洲,既不钞敦煌卷子,又不访《永乐大典》,也不找太平天国文献,更不学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四年中倒换了三个大学,伦敦、巴黎、柏林;随便听几门功课,兴趣颇广,心得全无,生活尤其懒散。”这段话的信息说的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学界的热点,敦煌卷子,《永乐大典》和太平天国文献,这几样国粹外国存藏的数量倒不比我国少而且精品居多,季羡林说过,“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世界。”陈寅恪曾经动了举家搬迁到英国的念头,据称原因是当时伦敦大英博物馆出现了大量的罕见中国文献,如敦煌卷子、太平天国文书,陈寅恪有一句振聋发聩的话:“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钱锺书用“全无用处”和“心得全无”将方鸿渐定位为学混混,难怪周太太为死掉的女儿吃醋道:“瞧不出你这样一个人,倒是你抢我夺的一块好肥肉!”方鸿渐是个全方位的失意者,围绕他的故事才会有趣有余味。 《围城》小说中的人物亦如鲁迅所言:“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小说人物尽可虚构,可是某些细节却不能出现“康熙版新华字典”式笑话。上面敦煌卷子、《永乐大典》和太平天国文献的下页接着写方鸿渐:“一天,他到柏林图书馆中国书编目室去看一位德国朋友,瞧见地板上一大堆民国初年上海出的期刊,《东方杂志》《小说月报》《大中华》《妇女杂志》全有。信手翻着一张中英文对照的广告,是美国纽约什么‘克莱登法商专门学校函授部’登的。”这四种期刊确确实实存在于方鸿渐留学的年代,至于是不是这四种期刊中的某个登了这则广告,就无从判断了。 至于方鸿渐留学回到上海丈人家,丈人代他出风头登在《沪报》“闻各大机关正争相礼聘”的新闻,新闻是假的,《沪报》却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电视剧里的道具《沪报》仿造得实在蹩脚。另如张先生想着把宝贝女儿嫁给方鸿渐这段戏,小说里写道:“他瞧见沙发旁一个小书架,猜来都是张小姐的读物。一大堆《西风》、原文《读者文摘》之外……”电视剧改为张小姐和方鸿渐坐着对聊,张小姐的手臂不小心碰掉了茶几上摆的《西风》和《读者文摘》,各一本。《西风》对,黄嘉音兄弟办的,请林语堂作顾问;《读者文摘》不对,不是原文《读者文摘》(美国1926年创办《读者文摘》),而是咱国货。我有收藏清末民初期刊杂志的癖好,故一眼便分真赝。 《围城》小说里的话术(应酬、客套、劝导、讥讽、斗嘴、吵架)本来就好,再经电视剧的演绎,真是精彩纷呈,乐不可支。这方面赵辛楣最出色,例子多不胜举:“从我们干实际工作的人的眼光看来,学哲学跟什么不学全没两样。”“酒,证明真的不会喝了。希望诗不是真的不会做,哲学不是真的不懂。”“哙,老方呀,我道歉可以,可是你不要假生气溜呀!今天你作主人,没付账就跑,我们做客人的身上没带钱,扣在咖啡馆里等你来救命呢!”“有了上半箱的卡片,中国书烧完了,李先生一个人可以教中国文学;有了下半箱的药,中国人全病死了,李先生还可以活着。”“国际贵宾回来了!饭吃得好呀?是中国菜还是西菜?洋太太招待得好不好?” 男人里赵辛楣口才拔尖,女人里汪太太拔尖,而孙柔嘉只是在与方鸿渐成了夫妻之后,才显露出口齿伶俐不依不饶,方鸿渐全无招架之功,“人家倒可怜你,你不要饭碗,饭碗不会发霉。”“你不但本领没有,连志气都没有,别跟我讲什么气节了。小心别讨了你那位朋友的厌,一脚踢你出来。” 《围城》里的许多对话就像方鸿渐说的:“她们说话像参禅似的,都隐藏机锋,听着徒乱人意。”高明的对话是高明的小说的基石。我深悔这么晚才读《围城》小说,随感自然是很肤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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