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启祥与端木蕻良的通信 一 于赓虞、李白凤、周启祥三位栖身古城的诗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河南大学被运动出校,折翅在风沙肆虐的黄河滩上。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七日的冬夜,在黄河边的古城,我拜访了中文系周启祥老师。 周老师是时任系主任任访秋在洛阳师范学校执教时的学生,也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青年诗人、国际新闻社记者,更是地下党秘密战线上的情报特工。他历经坎坷,恢复工作已有三年。一进大学校门,我就从高年级同学那里听到有关他的各种传说。 时隔多年,我从第二历史档案馆王晓华提供的国民政府“国防部”档案得知,周启祥是潜伏在北平第十一战区司令孙连仲身边的情报人员(北平军事调处执行部秘书、政治部上校秘书、保定绥靖署新闻处主任秘书),更是陆军副总司令兼南京警备司令汤恩伯亲自督办、保密局局长郑介民一九四七年九月在平(北平)津(天津)定(保定)破获的共党情报大案的要犯。汤恩伯驻防河南时,即注意到他这位名记者、诗人写黄泛区的诗歌。平津定情报案事发后,谢士炎、丁行等北平、天津、保定同案地下党五人在南京被秘密杀害,他因是汤恩伯在河南的旧识、孙连仲(此时已经调任南京卫戍区司令)的秘书,在郑介民亲自对质、审讯时,他地下党的真实身份没有暴露,只是谎称在北平养家需要钱,给几个诗人、记者朋友泄露了部分军事机密。郑介民在北平军事调处执行部任职期间,原本与他熟识,又顾忌到他与汤恩伯、孙连仲的特殊关系,没有对他“密裁”,而是将其移交法院审判。 在民国军阀混战、中央军黄埔系与地方军错综复杂的关系中,长官秘书之间相互渗透、买卖情报是军界的一项“潜规则”,也给共产党地下情报特工有了可乘之机。他与李宗仁的秘书是多年好友,更兼彼此情报共享,得双方长官信任。 结果他仅以“泄密罪”,被从轻发落,判刑十年,并用飞机押送到杭州监禁。解放军攻克杭州后,他穿着一身破棉衣出狱,被调到李克农主持的军委情报部门任职(中央人民政府情报总署、中央军委联络部第二局)。 一九五四年八月八日,周启祥从中央军委联络部第二局转业到河南大学中文系,从事教学工作。一九五五年初潘汉年事件之后,他也被列入“肃反”对象,专案组查了他一年多,没有找到“反革命”证据。像他这样诗人、记者出身,潜伏在国民党军方的老牌地下党情报特工,当年保密局长郑介民与他单挑,亲自对质、审讯都没能把他拿下,专案组的几个年轻人,哪是他的对手?专案组折腾一年多,只弄出个“历史复杂,态度恶劣,建议开除公职,劳动改造”结论。 躲过初一,没逃过十五。 雁落黄沙,孤愤难鸣。一九五七年底,他还是被“运动”出教师队伍。昔日诗作写黄河大地,如今只能默写在心里。为了不让曾写下的三百首新诗被毁灭,他只能靠背诵强记,一首首,一遍遍,铭刻于心。直到晚年,这些诗篇,才有机会被选刊在两本诗集里。而这只是他强记下的四分之一。没能想到的是,这些诗篇多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前半期,他作为记者,跑遍“黄泛区”时写下;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他又在“黄泛区”的“劳教农场”,低头劳作,心中默念,以文学地图的形式,保全下来。 二 选择这天去老师家拜访,是因两天后,中文系学生要组织一场纪念性诗歌活动,请周老师这位老诗人参加指导。那年头,诗歌活动很多,写诗的人更多。 这晚,开封很冷,南下过黄河的凛冽北风,还卷着黄沙。周老师的书房没有取暖设备,我穿着一件父亲给的棉军大衣。在周老师的书房坐定,他看我的穿着,以一份特有的警觉,问我入大学前的经历与这身军大衣来历,然后说天冷,他也穿上了棉裤。那时,学生年龄相差比较大,同学中成分复杂。 他问我读过哪些诗,喜爱哪些诗人,我谈了自己的看法。他发现我有两年学医的知识背景和“不疑处有疑”的思维方式,便说:我们有话说。特别是他讲到某位诗人的老底——因与旧时代文化要人张道藩有短暂的师生关系,有所谓的黑历史。这位诗人现在便活在恐惧之中,为自保,只好过分表现,投机钻营,以至于坚持干些极端吹捧之事,一次次躲过劫难,现在又跳出来,挥舞“一股逆流”的高压水枪打压朦胧诗。这让我一阵惊悚。后来,我在第二历史档案馆获得更为确凿的证据,即一九四五年国民党中央执委文化工作委员会主任委员张道藩,向中央执委秘书长吴铁城秘密推荐的“拟进行介绍入党之文化界人士名单”中,就有这位诗人。这验证了周启祥老师看法的正确,也进一步显示他作为诗人、记者及情报特工的记忆强项。 他在课堂上说话特别谨慎,丰富的历史内容与声情并茂的朗诵之外,他从不臧否人物。而紧接着他的课讲屈原的那位老师,每节课则必发牢骚,粪土当年各类人物。 一九四九年之后,周老师在北京、开封两地广交文友,他让我看了许多作家、画家签名赠送的书和字画。其中端木蕻良的一幅字吸引了我。因为我不认识其中的蕻字。他问我:你没吃过雪里蕻这个菜?我说没有,家乡不种植。他从这个字讲起,讲了端木蕻良(曹京平)的生平、文学创作,与萧红的婚姻关系,让我对端木蕻良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更加意想不到的是,他说不能参加两天后中文系的纪念活动,因为已经答应了其他诗会。如果我愿意,可以随他去参加另一场小型诗会。我来是邀他入大会的,结果被他拉进了另外的小会。 正是从“蕻”这个字,我开始关注端木蕻良及抗战时期的东北流亡文学,而果断放弃了自中学时代就烙下的对欧阳修的喜爱。 我时常怀念这个冬夜。特别是几次在欧洲行走时,我都会将纪德在法国北海岸荒村旅舍拜访王尔德的那个冬夜与我经历的这个冬夜联系起来。王尔德对纪德说的话:“亲爱的,你知道,思想产生在阴影里,太阳是嫉妒思想的,古代,思想在希腊,太阳便征服了希腊,现在思想在俄罗斯,太阳就将征服俄罗斯。”(木心:《哥伦比亚的倒影》第90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周老师在中文系开有一门作家专题研究课,每年主讲不同的作家、作品。上一届,他讲郭沫若、何其芳的诗歌。我这一届,他讲艾青的新诗、田汉的戏剧、端木蕻良的长篇历史小说《曹雪芹》。多年后,我仍记得他讲艾青《光的赞歌》时的激情与感伤,也自然会与王尔德对纪德说的话一起玩味。他是因在黄泛区现场,就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四年黄河花园口决堤水灾,创作了一系列诗歌而引人注目的。他讲田汉《关汉卿》中那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时是在讲坛上跳动的。 他说专题课不能重复,开新课就是要促使自己有新的研究见解,这样才能召唤新生,开出文学之路。他看我对端木蕻良感兴趣,就让我每周去他家借还书一次,同时听他讲述民国文坛掌故、政界秘史。那都是书本上看不到的东西。对我来说,这如同又听了一门课,我坚持了三年多。 当他谈到自己讲的都是书中没有的时候,立即从书架上取下一套书,说这个是现代文学的人物地图,泾渭分明,时空清晰,要我先从这个开始,把作家生平、关系理清。这套书是徐州师范学院吴奔星教授主持编写的多卷本《中国现代作家传略》,浅绿色封面,内部印刷。他说这套书的实际主编吴奔星是他师叔(任访秋老师北京师范大学读本科时的师弟)。他特别强调任、吴都是钱玄同、黎锦熙的弟子,学术研究的路向是打通古今,有老北京五四广场精神的传承。为什么不署名吴奔星主编,而署名“编写组”,是因为吴奔星还穿着斗篷,“帽子”摘了,但还背在身后。说罢,他一声叹息。周老师与任访秋、吴奔星两位教授的遭遇相同,我明白他的意思。这套书是我进入现代文学史的入门读物,也是我对传记感兴趣之后研究传记、写作传记的知识储备。 周老师有长期从事新闻、情报工作的经历,记忆力过人;更有快速打字、打电报的动手能力;落难期间,又练就一手好木工。我本没有能与他对话的知识、阅历,但我可以根据他讲话的线索,一周内到图书馆迅速补上与话题相关的内容,再见面时能随他继续前行。周老师见我能把他讲的文坛掌故、报业竞争、政界秘史、市井黑话记住,还能在快速阅读相关书籍后进一步关联出许多故事,形成我们对话的话题,便说:你记性好,能沉潜下来,适合写史,不适合写诗。就这样,我成了他另一课堂的特殊学生。 当时他为我讲的那些作家往事与政坛关系,我记下了。几十年后让我惊叹的是,他说的那些,我在第二历史档案馆的档案中,大都得到了印证。 解放战争时期、抗日战争时期甚至更早,许多优秀的文学青年投身革命,他也走上了这条路。我随他读书的几年间,他守着曾经的职业底线,对我从不谈自己作为地下党情报特工的经历。有几次我有意引出熊向晖、傅冬菊、陈琏的话题,他面带微笑听我说道,却不接话。只有一次我问及豫籍女作家赵清阁的事,他低声说道:赵清阁也入党了。并从书架上给我找出一张报纸,上面有赵清阁入党的消息。他说记忆力是生性,强化记忆需要方法。他向我传授了快速阅读记忆的方法: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一目清,默念两遍,晚上无笔无纸无字默写三次。 那时没有家用电话,每当有他接待或拜访海内外来古城诗友、作家的机会,他常常会带上我。他也不声张,会事先在中文系收发室的小黑板上给我留下一个只有我看得懂的标记。每周与一位曾在洛阳、开封、郑州、西安、保定、北平、南京工作过的地下党老牌情报特工、诗人、记者见面聊天,谈读书,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有时因停电,干脆也不点蜡烛,我们师生两人,坐在漆黑的书房,如下盲棋,不识各自模样。仿佛他在民国的历史现场,我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古城汴梁,他进一程,我驶一航。 他曾指点道:记性好,坐得住,渐修易,顿悟难,难在见识、思想。 三 黄河边冬夜迈出的步伐,走到北京夏日的午后。 受周启祥老师到万县何其芳老家、乐山郭沫若老家实地考察的启发,一九八二年六月,我给端木蕻良写了一封信,说自己在周老师指导下,经过大半年的阅读,读完了开封可见的端木蕻良各类文集,有很大的收获,也有些困惑,希望到北京当面请教。很快,端木蕻良及夫人钟耀群回信,欢迎我去北京。 七月,我到北京住了一个多月,拜访端木蕻良三次,就相关问题,我问他答。同时根据他提供的信息,我到国子监北京图书馆民国期刊部查阅资料,访问与他创作有关联的作家。还找到钱小惠,参观了阿英的藏书。之后,我每年都要在北京住上一个月左右,每次到北京,都会去拜访他,收到他赠送的新书,持续了十多年。 周启祥老师习惯称端木蕻良为端木,钟耀群及周围的朋友也这么称呼,而我一开始称端木先生,钟耀群笑着说:小沈,跟我一样称端木好了,他的老少朋友,都这么叫。 端木蕻良在北京搬迁过的三处住所我都去过。去得最多、印象最深的是他虎坊路的书房“六米斋”。一九八二年七月第一次在“六米斋”见面时,他正在写作,起身握手后,他说:我和钟耀群欢迎你来北京,钟耀群先招待你,等我把这段文字收住。 北京的午后很热,我是辗转两趟公交车到达的,在客厅坐下,钟耀群打开一个有亮灯的白色立柜,给我取出一杯白开水,亲切地说:小沈,赶快喝,放一会儿就热了。 我大脑轰的一下,变成了一片空白。 一旁的阿姨,是宗白华的妹妹,她见我不知所措,便在我耳边轻声说道:这是冰箱里刚取出的冰水,要趁凉喝,放一会儿,冰水变成温水,就不好喝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家用冰箱,在端木蕻良家第一次喝到冰箱里的冰水。 喝下这一杯冰水后,我瞬间感到被洗脑了。 我在乡村长大,对世界的认知,对世间冷暖的感觉瞬间被颠覆了。我原来只知道“趁热吃喝”“人走茶凉”的道理。今天,才知道,还有趁凉喝水的事儿。 离开时,我又凝望一下冰箱上的雪花图案,大脑清醒了许多。 世界观决定价值观、人生观。 以后,每次到虎坊路端木蕻良家,我都会多看几眼他家的冰箱。 以至于,在随后几十年的课堂教学实践中,我都要告诉学生我这个洗脑经历,强调世界观的重要性,经历见识的必要性。 从端木蕻良家出来的那一刻,我已经感觉不到北京的天热了。 四 端木蕻良生命的最后十四年,也是我研究十四年东北抗日流亡文学的访学时光。北京是我迁徙的地方,并由此进入端木蕻良的文学场。何去何从?观千剑而后识器,操千弦而后晓声。义理共词章一体,拿来与发明并重。 通过端木蕻良,我十多年间先后采访过舒群、白朗、罗峰、萧军、王德芬、骆宾基、马加、胡风、梅志、曹靖华、汪静之、姚雪垠等四十位老作家。同时,我也会将采访所得,与他分享,好辨析信息的真伪。每次与他分享相关信息后,他都会鼓励我多写,还要我多与内地以外的学者交流,并让钟耀群把日本学者村田裕子、冈田英树,加拿大学者施本华,美国学者夏志清、葛浩文,以及中国香港作家刘以鬯的联系方式及研究成果给我。 他说,自己从昌图到天津南开,转北平,读清华大学就是想出国留学。读大学历史系时,他喜爱英国、法国、俄罗斯小说,不少外文系的同学都选择出国留学,他因参加北方“左联”,被迫退学了。“过去封闭,他山之石,我们少见多怪。”现在香港及外国邀请他出去讲学,身体不行了,走不出去。所以他积极支持女儿到澳大利亚留学。 在他与钟耀群的指导下,我尝试着与日本学者村田裕子、冈田英树、香港作家刘以鬯取得了联系,得到他们的赠书。也曾到日本京都与冈田英树教授交流。每次有外国学者的新成果,钟耀群都先给我一份,我抄录或复印后,给周启祥老师一份。当时,河南某刊物主编的孩子在我那里读书,主编要我帮他为刊物组稿,我说:周启祥老师编有《端木蕻良研究资料专辑》,老师退休后,没有经费支持,书出不来,其中有一批海外名家文稿译本,是我从北京带回来的,也有我请人从日文翻译的,待刊。于是就促成其连载海外学者施本华、夏志清的文章。 夏志清论端木蕻良小说一文,是他一九八〇年六月,参加巴黎中国抗战文学国际研讨会提交的论文。他特别指出端木蕻良小说创作中的大气与才情,尤其是语言的质感明净,丰盈流动中尽显诗意,在抗战文学中,高人一筹。这次盛会,中国派出阵容强大的作家代表团,成员都是参加过抗战的作家:刘白羽、孔罗荪、艾青、吴祖光、马烽。其中孔罗荪、艾青、吴祖光抗战时期在武汉、重庆都是与端木蕻良相识的朋友。正是在巴黎这个中国抗战文学国际研讨会上,中国作协书记处领导孔罗荪感知到端木蕻良在现代文学史上被忽视,他通过夏志清的论文,也认识到端木蕻良小说的国际影响力。因为他本人有过在哈尔滨生活、读书的经历,在儿子孔海立留学美国后,他给出了研究端木蕻良、以其小说作为博士学位论文的建议。 当时,夏志清说这是为了弥补他《中国现代小说史》中遗漏端木蕻良作为小说大家的不足。也正是这篇论文,让世界汉学界知道端木蕻良作为现代优秀小说家的国际地位。夏志清论端木蕻良小说创作的文章,在海外影响很大,杂志刊载需要作者授权,也有其他方面的压力,我都配合主编,应付了过去。特别是夏志清的文章,我试图通过王德威联系夏志清,以获取授权,但在没能取得原作者授权的情况下,主编就把中文本登了出来。这事儿,在哥伦比亚大学退休的夏志清也知道。我对王德威说,我被拒签,无法去美国,一直想到哥大去当面向夏志清老师道歉、解释。直到二〇一五年,我才获得去美国的机会。二〇一九年四月,我到纽约夏志清家拜访时,他已去世了。我只能对夏夫人王洞说,当年在没有得到夏先生授权的情况下,把夏先生文章登出来了,对夏先生不敬。她却说感谢我在大陆传播夏先生学术,并回忆起她南京的童年生活。孔海立在葛浩文(《萧红评传》作者)门下研究端木蕻良获得博士学位后,我与他一九九八年在北京相见,随后他又通过上海的朋友给我寄来他研究端木蕻良著作的中文本。孔海立在收集、汇编端木蕻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文集时,我们沟通过,因为据我所见,端木蕻良在香港主编的《时代文学》《时代批评》只有北京图书馆国子监期刊部有完整收藏,我在一九八二年至一九八三年间,有一个多月,驻足在那里,一页一页地翻看、抄写。我把这个信息提供给了他。只是我与葛浩文迟至二〇一七年四月才在香港中文大学相聚。 在与海外多位学者的交流中,我们有一致的结论:端木蕻良在文学上未尽其才。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人们到各大图书馆查阅材料,只能手抄,来不及抄,就读两三遍,强制性记下基本内容。图书馆从日本引进复印机后,学生根本支付不起复印费。我最初的印象是一张A4复印费一元,那是我两天的生活费(大学四年,每月助学金十七元五角,通常用十五元换三十四斤定量饭票)。端木蕻良在《清华周刊》上发表的文章,在同学的帮助下,我们联手抄了一份;《南开双周》上端木蕻良的文章,无法抄全,直到一九八七年冬,范泉老师的研究生尹建民到南开大学,才查找全,复印下来。一九八八年二月,他路过开封,见面后送我一份复印件。我随即把这份复印件寄给北京的曹革成,他正在参与编选《端木蕻良文集》。 五 一九八四年五月,《一个作家的妻子》在北京《文艺欣赏》刊出后,我暑假到北京,钟耀群说:小沈,你的散文,文联的朋友看了,都对我提起,你夸赞我的句子有些长,多了几个“的”。 我知道,这是她和端木蕻良对我散文简约、精准的进一步要求。 可我至今还没做到。 风沙抹去了历史的伤痕,却吹不散心头的阴影。古城霜菊伴随周启祥老师六年的校园时光。我大学毕业那年,周启祥老师正式离休,别了课堂。我平时多是周末晚上去他家,一天,在中文系小黑板上看到他留下的标记,便急忙在午饭后赶去。进门,看到他与师母都面带微笑,我以为他们换大房子的事落实了。结果,他们什么也没说,师母给我削个大苹果,他把任访秋老师送他的新书给我,让我先看。 周六晚上我又如期登门,才明白他事先已经得知我留校读研究生的消息。曾经的职业习惯,让他保密。 我在任访秋老师指导下写作《胡适传》时,周启祥老师意味深长地说:我带你入史,端木引导你写作,现在我的老师会启发你思想。 一九三六年七月,任访秋老师在北京大学完成研究生论文后,毕业答辩时,胡适是答辩主席,其他四位答辩委员为周作人、陈寅恪、俞平伯、罗常培。我开始新一阶段的学习生活后,常去听讲的地方是任访秋老师的书房。偶尔,我也会在任访秋老师的书房遇到他五十年前的学生周启祥老师。 经垂翅、奋翼,失东隅、收桑榆,但时不我待。苦难对于诗人,如果不化作诗句,将加深晚年的孤独。周老师不再写诗,转向文学史料的整理研究,离休后十年,他自费到国内多家图书馆、档案馆查阅文献资料,自己打字、编纂,自费印刷了四大本文学史料。当我说他是一只脱群的孤狼,孤独在自己的状态里时,他轻声地说“独孤是难得的生存体验,更是一种信仰”,告诫我要独孤前行,独立与谦卑并持,向柔向水,克刚穿石。 六 就文学创作来说,端木蕻良对我的影响最为关键,他是我文学创作的老师。开始细读端木蕻良小说、散文时,我十九岁。作家个人作品中,他的作品我读得最细。每次见面都会得到他要我多写的鼓励,他说画栋朝飞云,珠帘暮卷雨。静水无澜,流在深处。流水不腐,思绪随语言流动,不写下来,稍纵即逝。他从二十一岁创作长篇小说《科尔沁草原》,到晚年写作长篇历史小说《曹雪芹》,一直是在长跑。他更要求我读史,不要看那些写成的史书,要看史料,看野史。《胡适传》出版后,我送他一本,他翻阅后说:小沈,你这是正史、正传。钟耀群说端木用动词精准不俗;写女性用形容词,艳而不媚,恰到好处;句子不长少缀。这也启发了我。 端木蕻良的文章,对我影响最大的两篇是《母亲》《有人问起我的家》。这两篇都是我亲手抄过、能背下来的。《有人问起我的家》中的“香水梨”,成为我一生钟爱的水果。在四度美国访学、两度新加坡工作期间,我几乎每天都会吃到“香水梨”。“香水梨”关联着我的文学起步。“香水梨”的产地很多,但只要是“香水梨”,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文学记忆的复活。那份能让我反复咀嚼的,是文学的青春记忆。 在撰写研究端木蕻良及东北流亡文学系列论文、论著之外,我还尝试着写作人物传记、散文、剧本,其中有写钟耀群的散文《一个作家的妻子》,得到花城出版社原副社长苏晨的奖掖,他既是散文作家,又是大陆研究、出版端木蕻良著作的重要推手,他有写钟耀群的《老伴》名篇在前。 我也为萧军写了篇《闯进文坛的“土匪”》。当《萧红之死》被编辑出版单行本后,引起香港作家刘以鬯的注意,他指出我把圣士提梵女中的名字写错了。二〇一三年,霍建起执导了电影《萧红》,宋佳饰演萧红;二〇一四年五月五日,《黄金时代》(汤唯饰演萧红)导演许鞍华来南京参加第二届“民国电影论坛”,我们交谈最多的是端木蕻良。许鞍华有东北人的爽快,她先递给我一支烟,我说不抽。她就自己点上。我说萧红抽烟,与上海摩登女性抽烟的形象不同。她的形象是烟嘴一体,为实际动态;上海摩登女性形象是烟嘴分离,烟在手上,为造型。她说那个年代,家境好的东北女人多抽烟。我说到《萧红之死》,她说看过,但不知道是我写的。她虽是辽宁鞍山人,但说没有见过萧红、萧军、端木蕻良,是萧红让她与萧军、端木蕻良两个辽宁老乡的故事纠缠太久、太紧,以至于电影写实过重。 教师这个职业干几十年了,一直为了控制讲堂,习惯自己主讲。一阵交谈之后,许鞍华知道我与端木蕻良有十多年的交往,也认识萧军、骆宾基,学位论文为《东北流亡文学史论》,是既吃了鸡蛋,又熟悉是哪只鸡下的蛋,便以导演的主导性方式,控制了我的语言表演。可能是习惯了面对记者的提问,她对我的提问是记者式的:作为研究者,你喜欢萧军还是端木蕻良?作为男性,你喜欢宋佳还是汤唯? 我一一回答,不能有语言表演。同时告诉许鞍华,王德芬对我说,她丈夫萧军倔强任性,像一个充满气的篮球,坚硬顶手,你越是用力拍打,他反弹得就越高,绝不服打压。听罢,许鞍华又点上一支烟,说了一句:我们见面迟了。 谈话结束,陈丹青进来,我惊呼:你这头型太像梁启超了,梁启超在清华当导师时正是你现在这把年纪,难怪你画清华《国学研究院》,梁启超的头像,就是你这头型。因为我正在校对《学衡派编年文事》,书中涉及吴宓与清华研究院四大导师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陈丹青盯着我,推一下自己的眼镜,说:我是广东人,地道的广东人多是我这个头型。许鞍华看了一眼陈丹青,转身对我说:我要是拍梁启超,就找陈丹青演,沈教授看准推荐的,这就说好了。陈丹青用一句时髦的话调侃许鞍华:你牛! 从黄河南岸到长江南岸,风沙成了雨花。老家内乡泉水叮咚,顺流入汉江后,在南京载我舟行。 到南京读书后,我忽然发现街头餐馆多有雪菜肉丝面的招牌。寻常百姓也多喜爱雪菜毛豆这道小菜。南北同学餐馆小聚,我从中得知,雪菜就是腌制后的雪里蕻。此菜北方雪中色红,在长江沿岸雪中青翠耐冻。 这时,我才吃到雪里蕻。 繁花尽开,百川归沧海。每当怀念周启祥、端木蕻良、任访秋三位老师的时候,我会吃一次雪菜,回味识蕻的营养记忆。 周启祥、端木蕻良两位老师为我开出了路,从任访秋老师那里又得一盏灯。 学生在,老师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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