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沈鹏先生交往不多。以前无缘拜识,来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后有了联系,但他是名家,年龄大,身体弱,访客多,不忍打扰。有事请教,多由祁旺代禀。见过数面,几无深谈。我对沈先生的了解和仰慕,主要是查社史,读先生诗,编先生书,写先生文,一点点深入的。 说无缘,其实早在1979年家兄汪稼华就与沈鹏先生见过面。那时青岛正办《汪稼华崂山画展》。改革开放初期,个人画展较少,沈鹏先生作为人民美术出版社新任副总编辑,人到青岛,自会关注。听家兄说,他们谈到水墨画中,有时笔毫蘸半墨半水,一笔下去,有浓有淡,书法中不常见。沈鹏先生当场运笔,写了“闲与仙人扫落花——稼华同志雅属,沈鹏试笔”字幅,水气淋漓。此后沈先生似乎没再用这方法。他们还有通信。我看过字和信,回想起来,有些惊讶,那年沈先生四十八岁,书写十分老到,比晚年书札还显沧桑。未想茫茫人海,三十年后,我和沈先生相识于人民美术出版社。 沈鹏先生似乎对书法、诗词成就掩盖了他的编辑业绩很在意。那年人民美术出版社从北总布胡同32号临时搬家到双井富力中心,我最后查看搬家有无遗落时,在办公楼地下室一间屋内地下废纸堆中,发现两个破损的牛皮纸袋,打开一看,是五十年前的审稿单,当即翻阅一过,其中有沈鹏先生用毛笔和钢笔写的审批意见。一次我有机会去沈先生家,就带给他。他翻看许久,脸色庄肃。数日后,让人带给我一封信(参见右图。更多图文请移步“文汇”App和“文汇笔会”微信公众号): 从旧纸堆中找到五页审稿单,其中包括:一、三十二开普及画册《工农画选》,二、八开活页《现代美术作品欣赏(第六辑)》。当时风气重视工农自创美术作品。这几页审稿单填写认真,保存完好,时序自一九六二年至一九六五年、一九六六年。 五十多年历经沧桑,早先严肃有序的作风被破坏。审稿单被弃一隅。汪家明同志是有心人,偶尔发现这一弃物即视为难得。经家明同志同意,我留下给李平凡同志的一份三百字以上批件赠家乡母校艺术馆…… 附言:李平凡,人美资深编辑,游学日本,著名画家,版画家;曹辛之,设计家,诗人(笔名杭约赫),艺术造诣深厚;顾朴,聋哑人,著名设计家。 逝者如斯,三君已矣。 沈鹏含泪草 此信书于“十竹斋”笺纸上,行草谨严,端庄郑重。从这事中,我看出他对出版社同事和编辑生涯深沉的怀念之情。他十九岁入社,一辈子成长于斯,工作于斯,奋斗于斯。我由此理解了,他为什么对社里的事有求必应,从来不计回报。教育部新开小学书法课,我请他出任教材主编,虽已八十多岁高龄,一口答应,对我社的教材质量和顺利通过审批提供了保障;我社出版六十卷《中国美术全集》普及版,请他题写书名,也许是他曾参与原版全集的编辑和撰文,对这套书理解尤深,他的题签十分用心,既充满朴厚金石味道,又华美,令我兴奋许久;“人美大厦”开工建设奠基,又请他写了一幅大字;他捐给社里一百万元人民币,作为“学术出版基金”……这些都是我在任上亲身经历的。他做的这些事和他爱社、爱出版的精神,对我是巨大的鞭策。我渐渐认识到这位老先生对人民美术出版社的重要性。 2014年9月26日,祁旺陪我去见沈先生,我备了几个预案: 一、建立沈鹏艺术中心 陈列、展览、鉴定 二、实施沈鹏学术资金管理办法 《人美文库》、中青年美术史论著作 三、沈鹏著作集(八卷) 《古代书法散论》《临池所思》《授课录》《散文随笔》 《序跋集》《三馀吟草一编》《三馀吟草二编》《三馀吟草三编》 四、沈鹏谈书法(单册,普及读物) 书法创作散谈·谈书法创作·书学漫谈——授课实录选·谈谈草书 始于四十·宋元尚意书法述略——兼论苏黄米蔡四家 …… 沈鹏先生看了预案,并无意见,只是说,不着急,慢慢来。可惜第二年我卸任社长,几个预案,除了编辑出版《沈鹏谈书法》,都未落实。 也是在这一年,年末,沈先生打电话给我,说莫言几天后来访,让我陪见。我与莫言,1986年见过,后来在出版活动中也碰到,算是认识。那天会见之后,沈先生嘱我记录下来,我写了篇短文,其中说: 已经数九好几日了,天还是暖和。那日沈鹏先生精神好,沈夫人的红坎肩透着喜相。窗外天气明朗,客厅大茶几上整齐摞着书,墙上挂一幅郭沫若书法。莫言如约而来。他身着短羽绒衣,戴灰米色长围巾,内穿浅黑布衣和方格衬衫,素朴考究。 落座没有寒暄,沈先生第一句话就说:“这两天知道你要来,一直在想你说的‘艺术是没用的’。”莫言感到有些突然,但马上接茬:“从使用的价值来讲,艺术肯定不如原子弹,肯定不如发现一项化学元素有用。我是从这个意义上认为艺术是没用的。”沈先生挥动左手,顺着自己的思路解释:“艺术的有用无用,恐怕要从怎样的意义来说。书法作品,我可以给你写一幅留念,若写得好,有审美价值,但不能给人知识。如在市场上流通,就属商品范畴了。” 莫言说:“谈起来好像人人明白,艺术不能商品化。其实不然。我们写小说,想让人阅读,最终还是成书,书本身就是商品,要进书店,作为商品流转。作家的艺术必须通过商品形式来实现,难以逃脱被商品化。但作为创作初衷来说,作家不能把书能卖得多作为创作目的。商品化只能说是一种手段,不能作为目的。” 沈先生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马克思说,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劳动力成为商品,劳动者本身也成为商品。这就是异化。当年周扬参与异化讨论,他是对的。异化普遍存在,不能说社会主义就没有异化,现在我们社会里面异化现象到处存在。按照霍金的说法,最后是机器人控制了人。技术发展比人发展快,人就要麻烦了”…… 接下来谈了许多闲话。沈先生忽然想起,取来自己的诗集《三馀再吟》,递给莫言:“你看看对哪首感兴趣,我给你写写。”莫言笑说:“真是不敢劳动您……不过,看一个书法家现场写字,也是难得的机会……” 说起格律诗,沈先生说:“现在新的诗韵,我不大懂。比如高兴的兴,起兴的兴,分别是仄声与平声,倘不分,有点扫兴。”大家都笑。莫言说:“我们山东人读音不准,写不了格律诗。” 沈先生翻到《新秋偶成》,问是否可以写这一首,莫言看后说:“好,这符合我的职业:叶落秋风至,仰天长一呼。凭窗无远目,伏案可幽居。暇日休窥镜,忙时要读书。夜阑闻蟋蟀,能入我床无。” “最后两句来自《诗经》: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沈先生自言自语。 于是大家移步书房。书房两面墙上、书橱门上高高低低挂着书法习作。桌案一侧堆着书,有画论和诗词方面的,有的老旧,已经快翻烂了。沈先生站在画案前,熟练地铺开一纸,左手抚案,右手轻取常用的长毫,蘸墨,悬腕,沉吟片刻,忽然落笔,字斟句酌,写写停停,似慢又快之间,一幅气韵连绵、线条婉转、虚实相间的草书渐渐现出。众人暗自叫声“好!”可是沈先生搁下笔,却说:“不怎么好,请批评吧!” 应沈先生之请,莫言也写了一幅字:如坐春风。他是左手书。 …… 我应沈鹏先生之嘱所做的另一件事,是为他的新书《三馀笺韵》写序言。我很荣幸,又很惶恐,因为充其量是沈书的喜爱者,赏研仍浅,交往不深。许是因为我为丁午先生《小艾,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写的序言吧,他曾赞许。为写序言,我反复读沈书沈诗,心有戚戚,一个高格诗人、一位本真艺术家的画像越来越清晰:他的草书,内美难言;他的诗词,字句僻妙;他的人品,谦和自我。 沈鹏先生曾说:“世间运动着的事物是美的,高速度、剧烈的运动,往往带有神奇、壮美的色彩。以怀素的大草千字文与小草千字文相比,虽然都达到高度艺术成就,但大草千字文上下相连,大小错落,笔画萦带,行间穿插,更具有令人惊骇、紧张而出奇制胜的美感。”显然,草书对于书家来说,有着特殊引力,但又是一道仰之弥高的门槛。即便是沈鹏先生喜欢的傅青主那幅《赠魏一鳌书》,他将复制件挂在家里多番赏析,发现最少有三处败笔,“有的字一笔用不好,就再描一下,但描的速度很快,一下不行,很快就再来一下,本来这一笔应该短的,他一下写得长了,但他继续写下去,在别的地方寻找协调,这样有了另一种完美,似乎也别有味道。” 沈鹏先生写诗,和他作书一样,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劲头,一些字句,锤炼雕琢直到不见雕琢:“诗经百炼气生柔”“风和雨细映垂虹”;“开眼初惊疑入梦,过庭尚悔欠凝神”(《台北博物院赏毛公鼎》);“吊瓶何物苦张扬,哂尔权充滴漏忙。我有灵犀通六合,尔当捷足退三江。恼人春色慵睁眼,如梦诗情委断肠。愧对白衣频嘱咐,贪灯开卷又清狂”(《吊瓶输液》);再如《目镜遭吾压损》:“昨夜心神何所之,无辜目镜损容仪。纵横扭曲情难忍,扑朔迷离景大奇。视力苍茫赢懒惰,功夫深浅决雄雌。且将闲杂束高阁,斗室行空独运思”——眼镜压坏,反而生出一番哲理。有的句子则是忽发奇想,无端所得:“奇书哪得千回读,磨墨人磨夜混茫”(《红楼梦馆促题匾额》);“只缘识得侯公子,扇溅桃花血未凉”(《南京李香君故居》)。“夜混茫”说法新,“血未凉”使人惊。沈鹏先生有一首《笔诗》,我很喜欢:“小大由之两自如,颂恩认罪切时需。毫毛驯服随心使,工具循良任性呼。识字催生忧患始,诵经打造睿思除。在齐太史贵操守,寸管身微独展舒。”从一管笔,写到历史教训,写到古之史官秉笔直书的操守,这不正是我们常说的“春秋笔法”吗? 沈鹏先生原是让我为其新著作序,但他有一篇《自序》,十分精彩。经反复请诉,我的文章改做《跋》,堂皇列于沈先生大作之后,至今念起,心仍不安,但又有股暖意,久挥不去。 谨此纪念沈鹏先生。 2024年5月9日 北京十里堡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