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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保疆的军费运筹


    内容提要:清光绪中叶,中国边疆频遭外患,面对财政困难,虽然朝臣疆吏在边疆取舍上认识不一,但是清政府最终确定了保疆大计。收复伊犁交涉引发沙俄对西北和东北边疆侵略威胁,清政府设立东北边防经费专项,从财政上增加对东北固疆行动的支持;西北不仅名义上创设新疆行省,阎敬铭等重臣还筹划了国库纾困与支持新疆固边的双重行动;法国侵台危机促成清政府新设台湾行省,台澎防务需款至多,福建极力维系闽台一体,财政上积极协济,部库虽困难重重,但依然是东南海疆固防的财政后盾。军费运筹受到国困现实的牵制,进而影响经略边陲的效果。靖边与纾困虽有矛盾,但却关联紧密,成为检验清政府靖边保疆能力的重要方面。
    关 键 词:边疆/财政/晚清/户部/军费
    项目基金:本文为《历史研究》编辑部与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主办的“第十一届历史学前沿论坛”参会论文,受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晚清财政管控的制度演进与治国理财能力研究”(17AZS008)资助。
    边患与国困桴鼓相应,彼此牵制。晚清中国积贫积弱,在保卫国家领土方面,清政府陷入极大的防御困境,军费供应不足是最主要的牵制因素。光绪中叶,四面边疆几乎同时遭逢外来巨患,筹兵筹饷,清政府竭蹶以应,“靖边”与“纾困”成为保疆治边的两大要政。此前边疆史研究较多从民族宗教与治边、宗藩关系与羁縻体制、西方列强与边疆危机等视野展开讨论,成果繁富,新论迭见;①近年有学者关于近代中国“西北陆地边疆轴向和东南沿海海疆轴向历史空间互动”的研究,尤具启发价值。②若转换视野,从军费运筹等多维路径切入,梳理清代后期财政窘困背景下,清政府如何应对巩固边陲与纾缓国困之间的纠结,③深究传统制度与多变时局怎样调适,却能发覆新境,窥见异相,有裨于深刻理解中国历史上治国理政的复杂性。
    一、国困现实与朝臣筹边认知
    清代后期的国困开始于道光末期,咸丰、同治两朝陷入低谷,至光绪前期仍竭蹶不振。道光二十八年(1848),枢臣已经面临因部库窘绌而放款受限的隐患,大学士管理户部大臣潘世恩密陈道光帝,建议各直省大吏必须统筹大局,积极筹解,否则京饷支放将陷于困顿。④咸丰至同治二十余年间,大规模战事持续不断,战争耗费银两至少高达8.5亿两,⑤户部和行省窘困程度日甚一日。户部堂官忧惧本月敷衍过去,未知下月如何渡过,甚至上半月可以勉强应付,下半月更不知如何筹措。⑥镇压太平天国运动后,清政府财政困难局面并未缓解,因镇压捻军、西南和西北回民起义战争次第展开,需饷数额再度攀升;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清政府又面临筹措英法两国赔款的压力。部臣履职期间时有惊悚不安、临深履薄之惶恐。⑦同治末年,西北战场需款迫切,前线统帅对部臣酌拨不力、解饷不济的困境难以理解,指责其“随意点缀,以塞其求,过后不复措意”。⑧这种激愤不满传至京师,部臣实有委屈,基于自我辩解和透露内情需要,管部大臣特意奏请圣上密谕统兵大臣部库面临的窘绌实情:部库存储仅够一月之需,实非“敛外藏以实京师”。⑨
    至光绪中叶,户部拨款能力依旧受限,库储殆尽的情形时有发生。⑩枢臣翁同龢在家信中透露:“兵饷难筹,大农搜剔者纤细非体。”(11)管部大臣阎敬铭面见慈禧时,针对部库收支不敷的严峻现实,痛陈“寅吃卯粮”的危险,并提醒尽力避免再借洋债。(12)光绪初叶至中期,国家财政收入整体上虽逐步增加,但各省绿营裁撤缓慢,勇营依然较多;海疆危机发生后,沿海省份加强海防、沿江省份则筹划江防,加之洋务事业纷纷兴办,各类需款较此前尚有快速膨胀趋势,东部各省又承担了较多协济边省解款的任务。因此,内地各省财政上负重太大,解京银款并未随之增加,户部负责放饷负担实际上更为沉重。部库这种长期窘困的现实,严重制约着治国安邦大计的展布,边疆经略筹策更是备受牵制。
    光绪中期,收复伊犁谈判期间,沙俄在西北和东北施加军事压力,稍后法国在滇桂南疆和闽台海疆构衅,陆疆、海疆四面危机短期内迅速凸显。枢臣与疆吏、言官与司道等基于部库省库财政困难的现实,在财力投送上,必然存在轻重缓急、留存取舍这类现实问题的歧见。东北系清朝发源的“龙兴之地”,重要性和根本地位不容质疑,东南和西南地近中原,也未引起争议。唯有***因其距内地遥远、疆域辽阔,经略耗财尤为浩繁,在如何处理保障内地与经略***方面,引起的争议最大。在晚清“兵为将有”和行省督抚财权上升的背景下,这种争议隐含着地域利益和派系利益的深层纠葛;清政府因部库财绌和兵力掌控不足的双重制约,靖边国策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现实格局的牵制和左右。
    关于内地与***的关系,较为典型的认识有三种:一是先顾内地,后收***;二是内地与***并举处理;三是保内地、弃***。三种认识中,前两种均主保疆,唯次序有差异;第三种弃疆主张实际上是东部淮系势力基于分饷目的,有意排斥湘军的西征***经略,东南七省厘金收入使用权争夺充分体现了派系纷争的趋势。(13)
    第一种认识认为清政府应该先巩固内地元气,后收复和经略***。这种认识自同治末年迄光绪中叶始终存在。山西巡抚鲍源深、李鸿章幕僚朱采的意见较有代表性。鲍源深在上奏中将内地视为人的“心腹”,视***边陲为“四肢”:“内地心腹也,边陲四肢也,耗费于边陲,竭财于内地,何以异是?天下事有先本计而后末图,舍空名而求实益者,亦惟于轻重缓急一权衡之耳。”主张对***边陲暂示羁縻,而对内地先培元气。(14)鲍氏这种暂缓收疆态度,一定程度上受直隶总督李鸿章授意,(15)李氏幕友朱采曾为官晋省,对晋抚这一看法有直接影响。(16)稍后,朱采将鸦片之害视为“心腹之忧”,而将***之乱看做“手足之疾”,(17)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此前川督骆秉章等人主张暂缓解决西北内患和外乱,也是基于饷源不足的现实。(18)光绪六年(1880)夏季曾纪泽赴俄谈判后,坚持“重海疆轻***”的许景澄仍对收复伊犁的努力难以释怀,认为左宗棠、清政府枢臣以及在野士绅存在“三误”:“湘阴不揆交涉大局,在边言边,轻起索土之议,误一;枢廷择非其人,误二;士大夫不明新旧条约,以为一切皆此次所许,激愤盈廷,势成不解,办事者几无下手处,误三。”(19)这种政见大约反映了对***取守势的少数人士的主张。清政府决定***设立行省的前夕,仍有翰林院官员反对在***设立郡县制度,(20)它折射出第一种认识的顽固性和持续性。
    第二种认识力主缓纾内地财政困难与经略***并举进行。早在乾隆时期,清政府早已抱定保疆守土的立场,乾隆十五年(1750)谕旨称:“夫开边黩武,朕所不为,而祖宗所有疆宇,不敢少亏尺寸。”这是寻求“边圉久远”之至计。(21)除非面临大军压境等非常遭遇,不得已而有割地赔款之举,此外,清政府枢臣不可能有轻易拱手揖让领土的想法。时至光绪中叶,内地因战争连绵而赋税亏折,财政支持能力大减,保障内地财政和西陲耗财之巨形成一个巨大的矛盾。光绪十年二月十七日,户部尚书阎敬铭奏章也隐含此种矛盾纠葛:“内地根本也,边陲枝叶也。公私匮竭则根本伤,根本伤则枝叶安所附夫!”(22)这一说法强调的仍是并举处理内地财政困难与边陲经略耗财,并无舍疆之意。远征西北的左宗棠认为,西北如果“停兵节饷,自撤藩篱,则我退寸而寇进尺,不独陇右堪虞,即北路科布多、乌里雅苏台等处恐亦未能晏然,是停兵节饷于海防未必有益,于边塞则大有所妨,利害攸分,亟宜熟思审处者也”。(23)这份近5000字的奏疏,从陆疆、海疆需饷概况,欧美列强和沙皇俄国侵华利益差异等方面分析,得出海疆、塞疆并举经略的结论。左氏致同僚私函也窥见李鸿章代表的淮系官员裁撤西防的真实意图:“少荃议撤边饷,以裕洋防,人人知其不可,朝论亦不然之,然必加四百万以贴南北洋,而于边饷则不独无加,且置之不顾,又何说也?(24)函中“朝论”大约代表了清政府立场,光绪帝颁布的寄谕,(25)实际上显示出陆海并举、拒绝弃疆的立场,意味着尽管国库财绌,清政府依然兼顾西部边陲。
    第三种认识与前两种有质的区别,简言之即放弃***经略大计。内而醇亲王奕譞、(26)刑部尚书崇实,(27)外而直隶总督李鸿章等倾向于此。李鸿章奏请中止收复***行动,建议仿照朝鲜、越南藩属国形式处理***问题,“伊犁、乌鲁木齐、喀什噶尔等回酋,准其自为部落,如云贵粤蜀之苗、瑶土司,越南、朝鲜之略奉正朔可矣。”(28)这一弃疆主张深深触痛了边陲将帅,多年后,陕西藩司李有棻仍愤懑不已:“何怪文襄督师之日,复群起而倡弃地之议?使非文襄抗疏力争,朝廷知人善任,则***今日已非我有!”(29)光绪六年,清政府派曾纪泽与俄国谈判收复伊犁,李鸿章仍批评嫡系名将刘铭传“盲目”跟随举朝官员支持收复伊犁。(30)李氏亲信翰林院侍读张佩纶奏请筹划东征日本行动,也有减西饷益淮饷的企图,(31)清政府对此持谨慎态度,(32)对于李氏扩张淮饷的企图,江西巡抚刘坤一谓其空谈不实。(33)
    作为淮系统帅,李鸿章对征疆行动与收复伊犁交涉耿耿于怀,实因这两项行动均对淮系军费利益造成损害,私函表达其真实的忧虑:海防拨饷每年名义上400万两,因西征耗财巨大而海防解不足额,落到李鸿章手中实际仅有三四十万两,部分淮军遭到裁撤,“淮军协饷亦十去其四,上年奉部议,饬裁一万余人”。(34)征疆行动如此牵制淮系利益,其公开表态和私下聚议必然持反对意见。光绪六年至十年,清政府先后面临边陲危机,西北问题虽存在缓急取舍的争议,但清政府内部以奕、文祥、宝鋆为主导,外省以左宗棠、刘坤一等为中坚,力排扰攘纷议,(35)确定了整体靖边的政策,根据边患爆发的时间,左宗棠、刘锦棠、张曜等在西北加紧布防的同时,东北增防首先被提上议事日程。
    二、东北固防与军费调升
    清政府固疆解危第一步是根据当时俄国军事威胁现实,除***重点布防外,(36)尤注重筹划东三省军事防务和军费运筹。光绪六年夏季,由俄国国防大臣米留金(D.A.Miliutin)主持,陆海军高级官员以及外交、财政两部大臣参加的专门会议召开,决定不接受中方代表曾纪泽提出的“伊犁修约方案”,派遣海军舰队赴远东向中国示威;(37)俄方谈判官员梅热尼(Aleksandr Genrikhovich Jomini)主张给清政府施加军事压力。(38)俄驻华公使布策(E.K.Butzow)在圣彼得堡威胁中国驻俄参赞邵友濂:“俄国海军上将勒索夫斯基率领的二十三艘军舰,已由黑海开往日本长崎。”俄国海军调兵遣将的消息在谈判期间即开始在国内盛传。俄军除了在中国西北边疆布防1万余人的兵力外,在东北边境也驻防重兵,仅黑龙江以北就驻兵1.2万人。(39)战事风险日益临近,而东三省防务力量和实际供应军费甚少,(40)廷臣中忧惧此事者不乏其人。(41)光绪五年底迄次年春天,京官疆臣等针对崇厚交涉失败筹划对策的同时,如何筹防俄国军事威胁成为一个关键点。
    这一时期,两位品衔较低官员的奏章影响了清政府关于东北防务的思路。首先封奏的是詹事府左春坊中允张之洞。张氏于光绪五年十二月初五日至十六日连上两疏,引起总署和慈禧的注意。首疏建议清政府立即筹备“三路”防御战略,除了西路***和北路天津分别由左宗棠湘军、李鸿章淮军承担外,张氏建议饬令左宗棠、金顺遴选统兵干将移驻东路吉林,自南北洋海防经费400万两中划出一半,作为“经略东三省之资”;次疏就东三省防务经费来源进一步提出自己的筹策。(42)张氏两疏奏上,朝内反映极佳,大学士载龄认为“张折甚好,可照行”;(43)官员中传抄张氏两疏的大有人在,(44)后在年轻士绅中也产生反响,(45)《北华捷报》将其全文译载,评价甚高。(46)
    接下来是翰林院编修于荫霖的奏疏。于氏系吉林人,对本省防务情形知之甚多,他先后两递封奏,均围绕吉林军事布防展开,尤其是对该省在东北防务中的特别地位再三强调,于氏认为,从整个防务格局上看,“吉林急于奉、江两省,吉林固,则蔽奉东北,控江东南,三省可以盂安;吉林危,则奉撤东藩,江绝西通,两省必至瓦解”。(47)于荫霖的疏奏得到枢臣重视,谕旨还特别肯定其对吉林防务了如指掌:“编修于荫霖折于吉林情形言之甚为详晰,著抄给铭安阅看。”(48)十二月初五日的内阁会议,群僚开始集体研读三份奏疏,其中就包括张之洞当日递上的奏折。会议过程中,大学士管理吏部事务大臣宝鋆力主备战,“翰林四谏”之一的黄体芳、翰林院学士李端棻也主张宜修战备。(49)
    张之洞、于荫霖两人的备战奏疏引导了廷臣思考的方向,清政府决定召开最高决策会议。十二月初十日,东暖阁垂帘会议召开,恭亲王、亲郡王、御前大臣、军机大臣等官员45人参与东暖阁最高会议。这次会议仅持续40多分钟,“处理俄约阅折四大臣”之一的翁同龢跪在第一排,他关注东北防军实力和军饷供应能力,发言较多,跪在后排官员并未与议。因涉及战备布防和军费运筹调配等重大问题,经慈禧、慈安两太后允准,会议改在总署继续商讨对策。(50)十六日,张之洞关于东北防务筹兵筹饷的次疏奏上,长达数千言。这些筹策方案对光绪六年正月二十一日奕等递交筹备边防一折影响至关重大,尤其是筹备东北三省防务军费,清政府特别重视,当日上谕颁下:“此次开办东北两路边防,需费浩繁,现在部库支绌,必须先时措置,以备不虞……惟边防刻即举办,需饷甚急,著户部先于提存四成洋税项下酌拨巨款以应急需,一面按年指拨各省有著的项,俾无缺误。”(51)
    东北边防经费的筹拨由于涉及海关税,总署得以介入户部这次酌拨军费行动。四天后两部门决定:这项军费计划每年筹额200万两,由各省关地丁、关税、盐厘和厘金等构成,要求按年解部,违者以贻误京饷例严参。鉴于此项方案落实尚需时日,户部决定先动用四成洋税银100万两,听候拨解。(52)除了军饷运筹行动外,调兵遣将也是应对危机的重要行动。远在西北的毅军被抽调至奉天驻防,提督宋庆配合盛京将军岐元,在锦州、大连湾等重要防地进行履勘驻扎,强化了东北要隘的防卫。(53)山海关地区则由曾国荃统军防卫。(54)吉林将军迅速添募马步各军,强化本境防务力量。(55)黑龙江短期内致力于壮大练军实力,(56)以弥补本省防务弱点,强化防守边圉的军事能力。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