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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夷乐:从“献乐柔远”模式到“多元一体”格局(2)


    三、“十部乐”集大成旨在“献乐柔远”“政化圣明”
    史家们在论及我国古代的“汉唐气象”时,认为汉代主要是“开拓”而唐代主要是“柔远”——要言之,是一个“新兴帝国”和一个“守成帝国”的差异。王克芬著《中国舞蹈史·隋·唐·五代部分》谈道:“早在公元前十一世纪的周代宫廷,就设有‘四夷乐’(泛指四方各部族乐舞)。隋、唐宫廷设置《七部伎》《九部伎》(后为《九部乐》)、《十部乐》,正是继承这种传统。唐以后各封建王朝也设有‘四夷乐’,但远不及隋、唐所设伎、乐影响深远。隋朝的统治者,为了夸耀自己统一天下的功绩,显示国家的繁荣景象,在继承南朝和北朝乐舞的基础上,集中整理了汉族传统的、兄弟民族的、外国传来的各种乐舞,于开皇初年(约公元581-585年)制定了《七部伎》,即《国伎》《清商伎》(大都是流传在中原地区的汉族传统乐舞)、《高丽伎》(今朝鲜)、《天竺伎》(今印度)、《安国伎》(今苏联乌兹别克共和国布哈拉)、《龟兹伎》(今***库车)、《文康伎》。隋炀帝大业中(公元605-618页)又增加了《康国伎》(今苏联乌兹别克共和国撒马尔罕)和《疏勒伎》(今***疏勒),并把《清商伎》列为第一部,把《国伎》改为《西凉伎》而成为《九部伎》;还将《文康伎》改名为《礼毕》,放在《九部伎》最后演奏。”[7]90-91王克芬接着指出:“到唐太宗贞观十一年(公元637年),废除了由《文康伎》改来的《礼毕》;贞观十四年(公元640年)创制了《燕乐》并列为第一部;在统一高昌(今***吐鲁番)后的两年(贞观十六年),加奏《高昌乐》,使此前《七部伎》《九部伎》逐渐增删为《九部乐》《十部乐》,即《燕乐》《清乐》《西凉乐》《天竺乐》《高丽乐》《龟兹乐》《安国乐》《疏勒乐》《康国乐》《高昌乐》。宫廷设置这些乐部的目的,是为了显示国力的强盛。从乐部安排上看,除《燕乐》《清乐》两部外,其余八部都是兄弟民族及外国乐舞。但是,代表中原传统乐舞的《清乐》,内容十分丰富。至武则天时代,已有部分失传,尚存六十余曲。另八部总共只有二十二曲。这些兄弟民族及外国乐舞,大多在南北朝时期已经传入中原,当时还相当完整地保存了原有的民族风格和地方色彩。”[7]91-92
    我们知道,自周初制礼作乐,我们的文化整合就举起了“乐”的旗帜,“六代乐”就是第一次大规模的文化整合。隋代称“乐”为“伎”,可能是南北朝相对割裂的文化差异所致。至唐代复将“伎”改为“乐”,可以视为乐舞文化传统的认祖归宗,也可视为“献乐柔远”模式的重振复光。实际上,对于西域乐舞的广纳博收,是在唐以前便已逐渐完备的;至唐代玄宗时所做的种种努力,只是使其进一步体现出“献乐柔远”的政治开明而已。由于汉王朝对疆域的开拓,也由于唐王朝对声威的柔远,南方的“夷乐”纷纷来献,其中以《南诏奉圣乐》和《骠国乐》最为著名。据《唐会要》载:“南诏乐,贞元十六年正月,南诏异牟等作奉圣乐舞,因西川押云南八国使韦皋以进,时御麟德殿以阅之。”又载:“骠国乐,贞元十八年正月骠国王来献凡一十二曲,以乐工三十五人来朝,乐曲皆演释氏经论之词。”[8]这里的“南诏”,即今云南大理;而“骠国”即今缅甸。相比较而言,“南诏乐”在文化上更为贴近,所以“作奉圣乐舞”;而“骠国乐”则是“皆演释氏经纶之词”。《新唐书·礼乐志》说《南诏奉圣乐》有舞六成,序曲二十八叠,舞队四人一列共有四列,舞蹈中顺序摆出“南”“诏”“奉”“圣”乐的字样。关于《骠国乐》,因白居易、元稹都曾观乐作诗,故留下了更为详细的描述。
    关于《骠国乐》,白居易写道:“骠国乐,骠国乐,出自大海西南角;雍羌之子舒难陁,来献南音奉正朔。德宗立仗御紫庭,黈纩不塞为尔听。玉螺一吹椎髻耸,铜鼓千击文身踊;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斗薮龙蛇动。曲终王子启圣人:臣父愿为唐外臣。左右欢呼何翕习,皆尊德广之所及。须臾百辟诣閤门,俯伏拜表贺至尊:伏见骠人献新乐,请书国史传子孙。时有‘击壤’老农父,暗测君心闲独语。闻君政化甚圣明,欲感人心致太平。感人在近不在远,太平由实非由声。观声理国国可济,君如心兮民如体。体生疾苦心憯凄,民得和平君愷悌。贞元之民若未安,骠乐虽闻君不欢。贞元之民苟无病,骠乐不来君亦圣。骠乐骠乐徒喧喧,不如闻此芻荛言。”![9]71元稹同题诗写道:“骠之乐器头象驼,音声不合十二和。从舞跳趫筋节硬,繁词变乱名字讹。千弹万唱皆咽咽,左旋右转空傞傞。俯地呼天终不会,曲成调变当如何?德宗深意在柔远,笙镛不御停嫔娥。史馆书为朝贡传,太常编入鞮靺科。古时陶尧作天子,逊遁亲听《康衢歌》。又遣遒人持木铎,遍採讴谣天下过。万人有意皆洞达,四岳不敢施烦苛。尽令区中击壤块,燕及海外覃恩波。秦霸周衰古宫废,下堙上塞王道颇。共矜异俗同声教,不念齐民方荐瘥。传称鱼鳖亦咸若,苟能效此诚足多。借如牛马未蒙泽,岂在抱瓮滋鼋鼍。教化从来有源委,必将泳海先泳河。非是倒置自中古,骠兮骠兮谁尔诃。”[10]285-286我们知道,唐初贞观年间,唐太宗创制《秦王破阵乐》,发挥着“陈乐象德”“示不忘本”的功用;此间的“骠人献乐”,是唐德宗想要凸显“政化圣明”,只是文士们已经开始质疑“献乐柔远”模式——所以白居易才说:“贞元之民若未安,骠乐虽闻君不叹。贞元之民苟无病,骠乐不来君亦圣。”所以元稹才说:“秦霸周衰古宫废,下堙上塞王道颇。共矜异俗同声教,不念齐民方荐瘥。”
    四、“斥夷狄之新声”与“追三代之遗音”
    唐代文士对乐舞集成“献乐柔远”模式的质疑乃至嘲讽,其实是基于“胡旋之舞”与“安史之乱”的某种关联。唐代诗人多作歌咏“乐舞”之诗,常在一起“唱和”的白居易、元稹就写过同题的《胡旋女》。白居易写道:“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曲终再拜谢天子,天子为之微启齿。胡旋女,出康居,徒劳东来万里余。中原自有胡旋者,斗妙争能尔不如。天宝季年时欲变,臣妾人人学圆转。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梨花园中册作妃,金鸡帐下养为儿。禄山胡旋迷君眼,兵过黄河疑未反。贵妃胡旋惑君心,死弃马嵬念更深。从兹地轴天维转,五十年来制不禁。胡旋女,莫空舞,数唱此歌悟明主。”[9]60元稹同题诗亦写道:“天宝欲末胡欲乱,胡人献女能胡旋。旋得明王不觉迷,妖胡奄到长生殿。胡旋之义世莫知,胡旋之容我能传。蓬断霜根羊角疾,竿戴朱盘火轮炫。骊珠迸珥逐飞星,虹晕轻巾掣流电。潜鲸暗噏笡海波,回风乱舞当空霰。万过其谁辨终始,四座安能分背面?才人观者相为言,承奉君恩在圆变。是非好恶随君口,南北东西逐君盻。柔软依身着珮带,徘徊绕指同环钏。佞臣闻此心计回,惑乱君心君眼眩。君言似曲曲如钩,君言好直舒为箭。巧随清影触处行,妙学春莺百般啭。倾天侧地用君力,抑塞周遮恐君见。翠华南幸万里桥,玄宗始悟坤维转。寄言旋目与旋心,有国有家当共谴。”[10]286-287这两曲《胡旋女》告诉我们:其一,对于彼时以“胡旋”为代表的外来乐舞,的确是“上有所好”,因此才有“四夷”的“献乐”之举(所谓“胡人献女能胡旋”)。其二,鉴于“献乐”者包藏有“谋反”之祸心,以白居易、元稹为代表的一代士人对外来乐舞审美形态给予了尖锐批评,指出“胡旋”的“迷君眼”与“惑君心”,言外之意实为倡导“雅正之乐”。其三,东汉傅毅《舞赋》曾以“貌嫽妙以妖蛊兮”为一种“异趣”之美;但此时的文士视“妖”为恶,指出“胡旋”之舞“旋得明王不觉迷,妖胡奄到长生殿”。在一些文人看来,到“安史之乱”后的唐朝,“四夷之乐”已不能胜任“献乐柔远”的征象,反倒可能是“迷眼惑心”的掩饰。
    虽然“十部乐”中也有代表中原传统乐舞的《清乐》和本朝创制的《燕乐》,但似乎为了抵御以“胡旋”为代表的外来乐舞,唐代文士极力倡导“法曲”的文化价值。《乐府诗集》卷九六题解“法曲”曰:“法曲起于唐,谓之法部。其曲之妙者,有《破阵乐》《一戎大定乐》《长生乐》《赤白桃李花》,余曲有《堂堂》《望瀛》《霓裳羽衣》《献仙音》《献天花》之类,总名‘法曲’。”[10]286-287白居易《法曲歌》曰:“法曲法曲歌大定,积德重熙有余庆,永徽之人舞而咏。法曲法曲舞霓裳,政和世理音洋洋,开元之人乐且康。法曲法曲歌堂堂,堂堂之庆垂无疆。中宗肃宗复鸿业,唐祚中兴万万叶。法曲法曲合夷歌,夷声邪乱华声和,以乱干和天宝末,明年胡尘犯宫阙。乃知法曲本华风,苟能审音与政通。一从胡曲相参错,不辨兴衰与哀乐。愿求牙旷正华音,不令夷夏相交侵。”[9]55-56他们倡导“法曲”,就是倡导“本华风”“正华音”,反对“夷声乱华声”“夷夏相交侵”。与白居易“唱和”的元稹,在其《法曲》一诗中则写道:“吾闻黄帝鼓《清角》,弥伏熊羆舞玄鹤。舜持干羽苗革心,尧用《咸池》凤巢阁。《大夏》《濩》《武》皆象功,功多已讶玄功薄。汉祖过沛亦有歌,秦王破阵非无作。作之宗庙见艰难,作之军旅传糟粕。明皇度曲多新态,宛转侵淫易沉著。《赤白桃李》取花名,《霓裳羽衣》号天落。雅弄虽云已变乱,夷音未得相参错。自从胡骑起烟尘,毛毳腥羶满咸洛。女为胡妇学胡妆,伎进胡音务胡乐。火凤声沉多咽绝,春莺啭罢长萧索。胡音胡骑与胡妆,五十年来竞纷泊。”[10]282与白居易直指当下“法曲之妙者”有别,元稹上追周初确立的“六代乐”传统,再陈述本朝开国的《秦王破阵乐》,然后再提“法曲之妙者”如《霓裳羽衣曲》等……目的仍然是强调“雅弄虽玉已变乱,夷音未得相参错”——意思是虽然当下的“度曲”已失华夏古风,但也不容“夷音”来搅和。
    关于这一点,同时代倡导“古文运动”的韩愈讲得更为透彻。他在《上巳日燕太学听琴诗序》中说:“与众乐之谓乐,乐而不失其正……歌风雅之古辞,斥夷狄之新声……追三代之遗音,想舞雩之咏叹。”[11]9白居易、元稹同题的《华原磬》想申说的也是这一主张。白居易写道:“华原磬,华原磬,古人不听今人听。泗滨石,泗滨石,今人不击古人击。今人古人何不同?用之舍之由乐工。乐工虽在耳如壁,不分清浊即为聋。梨园弟子调律吕,知有新声不如古。古称浮磬出泗滨,立辩致死声感人。宫悬一听华原石,君心遂忘封疆臣。果然胡寇从燕起,武臣少肯封疆死。始知乐与时政通,岂听铿锵而已矣?磬襄入海去不归,长安市人为乐师。华原磬与泗滨石,清浊两声谁得知?”[9]58元稹同题诗写道:“泗滨浮石裁为磬,古乐疏音少人听。工师小贱牙旷稀,不辨邪声嫌雅正。正声不屈古调高,钟律参差管弦病。铿金戛瑟徒相杂,投玉敲冰杳然震。华原软石易追琢,高下随人无雅郑。弃旧美新由乐胥,自此黄钟不能竞。玄宗爱乐爱新乐,梨园弟子承恩横。《霓裳》才撤胡骑来,《云门》未得蒙亲定。我藏古磬藏在心,有时激作《南风》咏。伯夔曾抚野兽驯,仲尼暂和春雷盛。何时得向筍簴悬?为君一吼君心醒。愿君每听念封疆,不遣豺狼剿人命。”[10]279其实,自有唐一代“安史之乱”后,文士们对“四夷之乐”多有非议之声。因为“四夷之乐”作为“边地之乐”(即“四裔”),已与“边患”多有关联——尽管西域、南疆的“献乐”与后来入主中原的游牧族群并无关联,但这时已格外正视对“三代遗音”的认同;格外强调“风雅古辞”的民族根脉而严辞质责“夷狄新声”的“非我族类”!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