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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学昭:一封无法投递的信


    杨绛姐:您好!
    时光飞驰,不觉您已走了五年了,您和钱先生、钱瑗都挺好吧,非常想念。
    一直想给您写信,汇报一下我们对您遗物处理的情况,苦于没有邮址,无法投寄。谨试借您一向喜读的《笔会》的一角刊出,但愿您能见着,也让关心您的读者得知一些信息。
    在您浴火重生的第五天,也就是2016年6月1日,我和您的另一位遗嘱执行人周晓红,还有您母校清华大学党委书记陈旭(她真不愧您所称的“知心娘家人”,各方面给予我们大力支持)派来的两位精力充沛的年轻助手:清华大学教育基金会的池净和清华大学校长办公室的刘立新,进驻您南沙沟的寓所,按照您的嘱咐,清点处理您的遗物。这以前,自您2016年元月底住院,家里一切都由阿姨小吴夫妇在料理。
    我们从小吴那里接收了您的存折、存单,按您的遗嘱悉数捐赠给了清华大学教育基金会“好读书奖学金基金”。其后所收单位发给的丧葬费、抚恤费等,也一并捐赠“好读书奖学金基金”。
    考虑到您家三十年不曾装修,门窗老旧,珍贵文物留置无人看守的家中,安全没有保障,我们尽量抓紧时间,加快清点处理,有时一天工作十二小时。幸得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二部和清华大学档案馆、图书馆同志的积极配合,不辞辛劳,与我们一起挑灯夜战,及时将被清点过的珍贵文物和重要的书籍、文稿、资料,接连运送回馆,保证了对您所捐赠遗物的妥善收藏。
    您于2014年8月已当面交付国家博物馆一批家藏的名人字画、册页、遗墨、手迹、碑帖等珍贵文物。据国家博物馆邀请的专家们鉴定,您所捐赠的这批文物,如张之洞手书的诗稿等,刘鹗、钱基博题跋的《大观帖》,清末学者邹安跋的《急就章》拓片等,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文化价值及艺术价值。国家博物馆这次收藏的珍贵文物有:你们使用的印章;你们读过的书籍,常用的汉语及英、法、德、意、西等语种的字典、辞典,包括那部长达2662页、满布钱先生批注的韦氏第三版《国际英语大辞典》;您的作品手稿,包括您在“文革”中失而复得的《堂吉诃德》中译文手稿;你们的读书笔记、记事本、零墨散笺、诗词手迹;你们所获得的奖章、证书,从西班牙国王颁发给您的“智慧国王阿方索十世勋章”到亚洲华文作家文艺基金会颁发给钱先生的奖牌;你们珍存的父辈纪念书物,钱基博老先生的《复堂师友书札精华》,杨荫杭老先生1909年留学美国宾州大学法学院的学生证,以及先辈的行状墓铭、文献笺疏、函札手稿等等。
    此外,国家博物馆还收藏了不少你们的相片、衣物、文具、生活用品和各种证件,或许备于今后得以展示你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钱先生常穿的蓝色中式外衣,棕色中式棉袄;您为钱先生亲手编织的毛衣,曾被钱先生称为“慈母手中线”而舍不得捐出者;您爱穿并亲手缝补的蓝格衬衫;您常站在五斗橱前,为亲友通关起卦的那副牙牌;钱先生的眼镜,用过的纸墨笔砚,图章印泥;您的针线盒、笔袋、老花镜、放大镜;您为钱先生理发用的剪刀、推子……还有你们的名片,以及从居民身份证、选民证、干部退休证、老年优待证、南沙沟小区出入证,直到居民死亡证等的各种证件。你们的粮食供应证本里,夹有你们在国家困难时期节省剩余的粮票、面票、米票。
    以上诸件,统装入你们1938年从巴黎带回的那只欧式老旧木箱中,由国博同志一并运送回馆收藏。他们叹说:这些遗物,看似普通,意义非凡。我们在帮助收拾你们的这些遗物时,联想起它们背后的种种故事,也常常思绪万千,不胜感慨。
    
    钱锺书读字典、读旧笔记
    
    杨绛与“好读书”获奖学生谈钱先生批注的大辞典
    记得您说过:“钱锺书因没有一个藏书的家,所以往往把读完的书随手送人。书室内留下的,是舍不得送,或还没有送,或还未读完的。有的书上留有钱锺书的批语,或铅笔划痕。有用得破烂的字典辞典,多半上有添补。有部分是我的,有部分是钱瑗的。”实际家中存书亦尚有上千册之多,我们除将其上有钱先生批语的部分书籍交清华档案馆保藏外,其余的全部交给了您的“最爱”——清华图书馆收藏。
    捐赠清华档案馆的,除了您生前指定的珍贵文物,还有您的许多部作品手稿、改稿;钱先生的旧作修订本;你们的旧作校改本、复印件;所收存的中外文学评论及各种有关报刊、文学资料;所留存的全部相册及照片;您未及或不舍毁弃的友人来书和众多读者来信,包括石阳小朋友和他的几个同学送您的一本他们自制的小书,还有赵再斯小朋友为您画的那张您喜欢的“会笑的猫”……
    您起居室的所有家具,包括大小书桌上的文具,书橱上的照像、摆件,全部交由清华图书馆同志拉回。他们假老图书馆的一室,按照原来式样恢复摆设,就像你们的书房兼客厅完完整整地搬到了清华。您的日本小友、《我们仨》的日译者樱庭弓子女士,2018年访问清华,踏入该室,蓦地感觉似到了您南沙沟的家,心上酸楚。
    您卧室的家具亦由清华拉回处置。电器等居家用具赠与小吴夫妇使用。
    您在起居室大书桌的中间抽屉里,留给我许多小纸条(大概是您住院前不久,随时想起写下的),我读后均已照办。您贴有标记的所收贵重礼品,如吴仪同志为您祝寿的心形玉石,温家宝同志送您的象征“我们仨”的三株小榕树盆景,铁凝送的燕窝,李文俊、张玉芬送的小玉佛手等,我们都一一退还。陈希同志送您的那只玻璃猪,您很喜欢,称之“聪明猪”的,您生前已自己送还了。您所拟赠友人《杨绛文集》,我们已全部送达。您让退回的通数较多的友人来书,本地的,我们派人登门奉还;外地的,交快递送达。有的附上一两件您使用过的旧物,如一支发箍、一方丝巾、一杆毛笔、一把小剪子等,留作纪念。周毅希望得到您晚年进餐使用的饭巾(围嘴),我们就将您常用的那方深红色饭巾洗净熨平,附上您围此饭巾进餐的照片,寄给了她。
    我们清理遗物期间,有您至亲好友登楼来访,我们都由他们自己择取一些衣物,留为纪念。出版社所送样书,留给清华图书馆一两套,其余全部捐赠贫困地区的学校、图书馆。
    附带提一下,我们的清理工作虽然紧张,也不乏乐趣。我们偶发见钱先生飞舞在小纸片上的明港(干校)打油诗:“平伯世昌与何生,赛梦红楼作主人,挤挤一堂三宝玉,不知谁贾谁复甄……”不禁大乐赞赏。您的字本已娟秀工整,可您总嫌自己字丑。清理中喜见您长年累月积攒的一摞摞日习毛笔书写的大字,钱先生加评的红色单圈、双圈或杠杠。又见钱瑗1981年9月23日写于片纸上的数语:
    上午人民文学出版社人送来《围城》样书。中午吃饭时,Pop说,一有人来,“功课”没来得及做,下午得补。Mom说那你今天就不做算了。Pop说:不行,我的学问就是从做功课中来。(钱瑗注:“功课”指练字,看自己的旧笔记,看新书,看字典,e t c.)Pop说,现在每天看几页旧笔记(瑗注:一天中文,一天外文。)联系新看到的东西,常有所新发现。这就能保持自己不断有所进步。
    读到这些,我们怎能不感受教益。
    您留给我的钱先生《管锥编》原稿中的一节: 《全上古三代文》卷一〇宋玉《高唐赋》,即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华书局《管锥编》责任编辑周振甫审阅时,“恐滋物议”,命钱先生删去者;而钱先生“以所考论颇能穷源发覆,未忍抛掷,录存备万一他年拾遗补缺焉”。我已将钱先生手稿复印交三联书店有关负责同志,请在《管锥编》再版时,补入此一节文。
    您留赠我的那九册由钱先生精心遴选、您工楷抄写的《全唐诗录》,所选305位众所周知的诗坛大家和向颇少见的小众诗人的诗作共1863首,体现了钱先生对唐代诗歌的精深研究、独特的鉴赏眼光和选诗标准。我对出版钱先生此部巨作的建议,曾得您首肯,故于2017年郑重托付您也熟识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周绚隆同志董理,组织该社古典文学编辑部的力量认真考订整理编辑出版。近闻经过他们三年努力,这部具有无上价值的大书,可能于年内面世。相信你们听到这个消息也会感到高兴。
    清理工作结束,我们与中国国家博物馆和清华大学经过友好协商,分别签订了捐赠协议,根据您的旨意,就所捐赠遗物的保管、使用等项作了周详约定。
    您寓所各室腾空后,我和晓红致函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领导,拟将你们所遗房屋按当年以成本价购进的原价退回国管局,所得款项捐赠清华大学教育基金会“好读书奖学金基金”。没想到国管局领导的回复竟是:感佩杨绛先生高风亮节、无私奉献的崇高品格,愿尽最大努力支持杨绛先生的公益善举,准许出售杨绛先生名下住房,所得款项全部捐给清华大学教育基金会“好读书奖学金基金”。我们十分感激国管局领导为支持善举作出的破例准许,遂将此事委托清华全权办理。
    你们虽已先后离去,作品仍长销不衰。“好读书奖学金基金”总数金额,现为人民币6618万元;自2001年“好读书奖学金”设立以来,受奖学生1446名。我们曾与陈旭书记相商,希望“好读书奖学金”更多向家境清寒的好读书子弟倾斜,得到她的支持,决定今后除在本校更多向家境清寒的子弟倾斜外,也向清华对口支援的青海大学的家境清寒、好读书的学生颁发奖学金。
    您走后这些年,陆续有单位和个人来要求授权改编钱先生的《围城》,拍摄电影、电视剧,创作连环漫画等;也有要求改编您的《洗澡》《洗澡之后》的。我们均以你们二位所留遗言相告:“钱锺书、杨绛作品(翻译作品除外)除已改编为影视作品或已授权改编者外,今后不再授权改编成影视作品或其他艺术形式。”婉辞谢绝授权。
    最后,祝你们仨在天上一切顺心如意!
    晓红附笔问候
    学昭敬上
    2020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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