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保存一册1933年出版的《社会与教育》杂志,13期上刊登过《巴金到台州》的文章,大概可以算作巴金的一段轶事。翻看这本旧期刊,难得的是,从二人的对话中,可以领略巴金早年的创作观和艺术观。 文章是讲初冬的一天,外面正在下雪,徐懋庸冒着严寒去某中学图书馆借阅图书,不料在图书馆里意外地遇见了巴金。原来巴金刚从法国游学回来,经老朋友朱洗的劝说,来台州游玩。说是台州天气温暖,山水秀丽,引得他游兴大发,不料漫天的大雪和严寒的北风,冻得巴金叫苦不迭。 就在学校的图书馆里,两人因为相遇,进行了一番长谈,谈话涉及到了巴金早年的创作观和艺术观。 他俩从当前的革命运动,逐渐涉及文坛现状和文艺思潮,又从穆时英、韩侍桁谈起,徐懋庸说中国的文艺批评界实在太糟糕,巴金却回答,中国的批评界根本没有所谓的批评,然而目前文坛上,有两个人很有希望,分别是苏汶和韩侍桁。接下来谈到自由人运动和左翼文坛,徐向巴金征询,他对文坛现状和发展趋势应该如何认识,巴金诚恳地回答:不太容易看出,因为现在的文坛太混沌。接着徐懋庸开始提问,由巴金作答。 “你的《沙丁》《煤矿》这类作品是有实际的观察做根据的么?” “有的,我曾经到过矿山和煤坑,我亲眼观察过那种情形。” “我同意《现代》上一位读者的意见,你的作品的结局,过于阴暗,使得读者找不到出路。” “是的,不过我的作品是艺术,不是宣传品,我不想把抽象的政论写入我的作品中去。我从人类之中觉到一种普遍的悲哀,我表现这悲哀的人,一定会去努力消灭这悲哀的来源,这就是出路。我是一个有信仰的人,我也曾经在我的作品中暗示我的信仰,但是我不愿意写出几句标语来。” “我以为自从写实主义、自然主义的时代以来,暴露社会的黑暗,表现人生悲哀的作品,已经很多很多了,在读者的心中,黑暗已经太浓重了,此后,需要指引新的社会,新的人生光明。” “是的,不过作家的意识是被生活所决定的,我的生活使我感到尚有猛烈地攻击黑暗之必要,我的生活给我太多的悲哀,所以我自然而然地写出了那些作品,我不能故意去写别样的作品。” 徐懋庸又提出了另外一个话题:“我先前住在都会中时,读过你的作品非常受感动,但在农村中生活了两三年之后,我的感觉就不同了,你表现的悲哀,对于生活在农村中的人,有许多地方是很隔膜的。” “那是我一直生活在都市中的缘故。” “所以,我想先生可以到农村中去住若干时候,看看农村中的情形。中国社会问题的核心是农村问题,这方面实在很需要作家的注意,对于封建势力下旧农村的描写,鲁迅先生曾经尽了最完善的努力,近来茅盾和蓬子等作家,则努力于最近恐慌下的农村的描写,我觉得这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你曾经自叹你的工作或将写完,难道不可以向这方面去找一点新的题材么?” 巴金回答说:“这自然是很好的,可是并非必要,我以为艺术和题材是没有多大关系的,艺术的使命是普遍地表现人类的感情和思想,伟大的艺术作品,不拘泥其题材如何,其给予读者的效果却是同样的。” 徐追问道:“我所看到的情形却不然,现代许多作家的作品,大多只是都市生活者的读物,在农村很少流行,就是因为题材之故,鲁迅先生的作品不能说没有艺术价值,也不见得十分容易理解,但他实际上获得了最多的读者。假使有两部在艺术上意味着是同样伟大的作品,一定是农村题材的一部,更容易获得读者,因为中国的读者,存在于农村中的比都会中的为多。” 巴金的回答是:“这是比较好的,然而并非必要。” 有一天,巴金去徐懋庸的寓所,看他翻译的罗曼·罗兰的《托尔斯泰传》的草稿,徐懋庸征求他的批评,巴金给了一个令他很兴奋的答复,并且看着翻译草稿上的笔名若有所思地道:“你是翻译过一篇高尔基的小说的罢?就是那篇《秋夜》,我在克刚处看到的。”这一问使得徐懋庸大吃一惊,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徐懋庸还是一个学生,跟吴克刚老师学习法文。有一天,徐懋庸偶然从法文中。重译了高尔基的《秋夜》,署上了笔名,请吴先生替他校正,不料却被巴金先生看到了。想不到五年以后,他还记得这种细琐的往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