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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悦]论当代网络文学对中国神话的创造性转化


    作者介绍
    黄悦,北京语言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部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第三届北京市青年教学名师。主要从事比较文学、比较神话学方面的研究,出版专著一部,发表论文二十余篇,翻译学术著作两部,关注传统神话在当代文化中的转化与传播。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神话资源的创造性转化与当代神话学的体系建构”阶段性成果。
    摘要
    网络文学是指以互联网为首发媒介的文学作品。与传统作家文学相比,其创作主体、题材、主题、接受与反馈机制都发生了重大变化,从受众群体和传播形式来看,具有当代民间文学的属性。在海量网络文学作品中,传统神话题材一直是热点,网络文学对神话的利用与转化可以大致分为三类情况:第一类是镜像化的投射,重点在于传承中国古代神话的精神结构和价值观,具有强烈的国族认同和文化自觉意识;第二类是补白,以情节和人物填充神话时代的上古史,追求一种类似历史小说的效果;第三类则重在探奇求异,借助架空、穿越、重述等写作手法,将神话世界建构为一个与现实对照的异界。从中可以看出中国神话在网络文学中的转化规律:神话结构长盛不衰但信仰功能弱化,神话符号活跃但内涵更具流动性;神话从原来具有神圣性的公共文本逐渐过渡为个体化的创作舞台,从一种信仰现象蜕变为心理现象。传统神话从封闭固定的体系,转变为一种精神生产机制,在与其他文化体系的交流互鉴中进一步被激活。驱动古老神话变化的是当代社会信仰、观念和社会结构的变迁,神话的创造性转化不仅与创作主体的知识背景相关,也是资本和意识形态影响的结果。
    

    数字化时代的文学与神话
    时至今日,网络文学这种以媒介命名的文学类型仍然被文学批评界视为新生事物。如果按照比较通行的观点,把网文《第一次亲密接触》看作中国网络小说的起点,那么中国网络文学至今刚迈过20个年头。但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和移动终端层出不穷的更新换代,以及电视电影改编成功的示范效应,网络文学的影响力,特别是对消费市场的影响力持续增长。《2017年中国网络文学发展报告》显示:2017年网络文学市场营收规模129.2亿元,同比增长35.1%。截至2017年12月,中国网络文学作品数量累计高达1647万部,出版纸质图书6942部,改编电影1195部,改编电视剧1232部,改编游戏605部,改编动漫712部。网络文学驻站创作者已达1400万人,签约量达68万人,其中47%的为全职写作。截至2017年底,全国的网络文学读者已经突破4亿人,其中30岁以下的占73.1%,18.2%的读者在18岁以下。从创作主体、总体规模和影响范围来看,网络文学已经成了数字化时代民间文学的代表。
    神话是中国网络文学的热门题材,不仅是天然素材库,还被推崇为“东方文化之根”。但网络文学中的神话经过再创作,显然已经发生了转变,这种转变既是作者个性化选择的结果,也体现出时代的共性。从神圣叙事变成传说或故事,是神话流传演变的基本规律,日本学者小南一郎在《中国的神话传说与古小说》中就认为:“古代的神话,处在随时代而变迁的社会结构之中,有的其主题与作为中心的神没有流传到后世,形式上消亡了;有的改变了表面上的意向,衍生为传说或故事。”如果说神话在流传过程中变化在所难免,那么,在理性化、世俗化、全球化的现代语境中,古老的神话缘何重现魅力?新的时代因素赋予了中国神话哪些新内涵?网络文学作家一度想要合力复兴“东方奇幻”,这究竟是一种对抗全球化的文化寻根,还是乌托邦式的自我神化?
    讨论作为文化传统的中国神话,有必要先界定其范围。学界对神话的定义纷繁复杂,网络文学本身对神话的界定又比较模糊,因而本文所说的中国神话范围较为宽泛,具体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加以描述:在主体上,是关于诸神比如伏羲女娲、西王母、道教诸神的故事;在时间维度上,主要涉及具有神圣性的上古史,比如开辟鸿蒙、三皇五帝;在性质上,对世界的本源和基本时空结构提供了一套完整解释;从功能上看,在中国文化结构中发挥了基础性的作用,比如九州、四象、天人合一。按照这个广义的标准,中国神话与上古史有重合之处,也与早期思想、民间信仰密不可分,这是中国文化自身的性质所决定的,也基于网络文学作者对神话的认识较为宽泛的现实情况。这个界定虽然宽泛,但总体上基于结构功能学派的立场,即从内在结构和社会功能两个方面考量,因而本文用“神话”一词指称那类用于支撑集体信仰的叙事。弗莱说“我把一个社会的口头文化中较为重要的那类故事称为神话”,也正是着眼于神话的社会功能。对当代活态神话或者神话衍生物的研究来说,最重要的已经不是被祛魅的故事本身,而是神话生成、运作、传承的独特机制。以往的神话学家对于这个机制也有不同的理解,比如列维-斯特劳斯强调神话与现实的关系,将其视为一种“化生为熟”的单向转化机制;而罗兰·巴特则认为其中存在一套双向运行的“神话修辞法”,他用结构主义语言学的方法分析神话现象,认为神话的能指“是语言学系统的终端,或是神话系统的开端”。从这个角度来看,神话符号具有自我指涉、自我衍生的能力,而其真正的功能则在于通往现实的“意指作用”(signification),“它意示和告知,它让我们理解某事并予以接受”。文学正是神话进行这种意义再生产的场所,小南一郎就曾以古代小说中的神话与民间故事为线索揭示出这种双向互动的关系:“日常生活产生出故事,并使之按生活本身提供的价值观念来发展;另一方面故事又作为媒介,使日常生活的意义典型化并显现出来。”在被互联网技术深度格式化的网络文学中,双向式的传播语境和流传机制更强化了这种双向互动的模式。
    网络文学是伴随着互联网技术兴起的一种新的文学样式,从分类和命名上就可以看出,网络文学自带媒介属性,这不仅体现在首发媒体的规定性上,而且体现在读者与作者的互动关系以及各种外部力量的参与程度方面。因此,对网络文学的讨论通常会借助文化研究和文学研究的双重坐标系,网络文学文化产品的属性得到了彰显。
    从文化研究的角度来看,网络文学形成了一种全新的阅读模式和互动关系,进而产生出与传统作家文学不同的阅读和生产模式。正如曾经的网络文学作家、后来成为网格文学运营企业内容负责人的杨晨的描述:
    真正的网络文学,创作已不再是纯粹的个人行为,千千万万名作者通过网络聚在一起,时刻都能相互沟通,相互启发。千千万万部作品供人参考,可以随时搜索查阅,可以随时显示当前热点……不仅如此,网络文学的另一大特色是即时互动,不光是作家间的互动,更是作家与读者之间的互动。……在网络文学领域,作品每一章写完,都可以立即被读者看到,并且第一时间收到反馈,而这时候,往往下一章的创作都还没开始。不难想象,这对于创作的影响必然是巨大的。
    独特的媒介属性和更复杂的运作形式,使得网络文学逸出了经典文学以文为本的研究框架。相比作家文学的个人创作,网络文学与民间文学、大众文学、俗文学具有更近的亲缘关系,作为集体记忆和叙事程式的集合,神话在其中发挥着更为明显的作用。即时呈现、广泛传播、充分互动、可检索、持续创作所有这些因素的出现使得网络文学与经典作家文学呈现出巨大的差异,这种即时反馈、充分互动的创作模式,重现了口传时代曾经出现过的模式。作者、读者的界限被弱化,两者甚至经常转换,这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精英与大众的文化隔阂,从而体现出凝聚社会共识的“新神话”。而网络排名、打赏等市场化评价机制更放大了商业资本的力量。在商业力量的推动下,读者的订阅和打赏直接决定了一部作品的命运,由此形成了一种联系空前紧密的文化共同体和消费-生产机制。一部作品的命运不再仅仅依赖静态的盖棺论定,而取决于读者、作者和资本、权力互相博弈的动态过程。借助互联网技术的普及,网络文学已经成了一个突破精英群体的公共文化场域,除了文学因素,这个场域受到三方外部力量的塑造,即新媒介精英的技术理想、资本增长的更新需求、权力意志的禁制与导向。由此可见,网络在成为文学的定语时,它就已经突破了传播媒介的意义,开始渗透到文学的本体。互联网为民间文学的生产、交流、传播提供了独特的场域,但其内部规律及背后的社会心理则体现出民间文学的特点。
     神话想象的镜像化投射
    对神话传统的挖掘和重述并不是网络时代才出现的文学现象,在通俗文学的发展史上,至少出现过两个类似的潮流:一个是明清时代的神魔小说,以《封神演义》为代表,继承了天人一体的世界观和皇权至上的价值观;另一个则是上世纪流行的武侠小说,相比神魔小说的历史取向,武侠小说具有更强烈的现实取向,通过将神话要素合理化地嵌入人间社会和历史背景,创造了一系列社会寓言。网络文学中的神话也是文化传统与时代精神融合的结果。网络文学的神话转化手法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镜像化”,力求将国族认同和传统价值观投射在想象性的神话世界中,体现出强烈的国族观念和文化自觉意识。
    在21世纪初,网络文学领域中出现了一系列具有强烈民族主义取向的作者群体,他们以一种充满古典浪漫主义的风格“结盟”,想以建构完整“世界观”的方式来创造属于东方世界的神话宇宙,以此与“漫威宇宙”“龙与地下城”等西方成熟的幻想文学体系分庭抗礼。这场浪漫主义的神话运动最具代表性的成果是今何在、江南等人创作的“九州”系列幻想小说。在此之前,今何在已经因为网络小说《悟空传》(2000年)而被奉为网络文学“大神”,而江南也作为新秀作家获得了业界的关注。“九州”系列幻想小说集中发表于2005—2009年,被认为是中国第一个也是最大规模、最严谨丰富的架空世界。这种对架空世界的建构受到互联网游戏产业的影响,也是西方奇幻文学冲击的结果。在市场需要和浪漫主义的东方想象的号召之下,这群以70后为主的青年作家开始了一次文学乌托邦实验,他们以发表宣言、编制年表等方式合力打造东方奇幻宇宙。这个浪漫主义的神话世界是对中国历史的镜像式呈现,同时又加入了现代科学观念的渗透与改造。比如在关于九州世界的创世神话中,他们提出:墟与荒是创世之初的两个大神,二者撞击引发混沌大爆炸。在此之后,荒所主宰的实体、凝聚和墟所代表的精神、耗散形成了一对相互制约的基本力量,也成了九州世界的基本法则。这个新生的创世神话,主干是中国传统的阴阳创世神话,同时掺杂了宇宙大爆炸、热力学等现代物理概念,是一种典型的、兼容现代科学话语的“新神话”。
    在这个想象性的宏大世界中,已知的陆地被划分成殇、瀚、宁、中、澜、宛、越、云、雷这九州,其间生存着华族、蛮族、夸父、羽人、河络、鲛人六大种族。从这些种族的设定不难看出西方奇幻文学,特别是奇幻经典“龙与地下城”的影响,但这个宏大世界的基本结构直接脱胎于中国上古九州的划分。华夏九州观念渊源深厚,至今延用两千多年,是一种典型的神话地理观念。在现实世界已经被GPS和经纬度彻底祛魅的今天,“天下九州”这种古老的神话地理观在网络文学中又获得了新的生命。
    在九州世界中,中州的华族与北方的夸父、居住在地下城的河络、水中的鲛人、能飞翔的羽人的关系,象征性地呈现了历史上中原民族与周边民族的冲突。被安置在中州的华族,从典章制度到器物装饰都透露出华夏民族的影子,还不时流露出自我中心主义的文化优越感。九州作家群中很多人受过高等教育,曾留学海外,以理工科专业为主,对西方玄幻文学非常熟悉,民族认同感是他们重建东方神话宇宙的重要动力。因此他们虽然对传统神话所负载的价值观时有批判,但主导性的是继承与认同。尽管在今天神话已经失去了其原本的信仰基础,但这些具有精英文化取向的网络文学作者仍然试图借助神话制造兼具情感认同和传统权威双重功能的文本幻象。
    虽然九州创作同盟后来随着创立者的分裂而分崩离析,但无可否认的事实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九州作家群创作出了大量高水平的中国神话题材的网络文学作品,从其市场表现和文化影响看这些作品都成为这一类型的代表作。直至今日,今何在创作的《九州·海上牧云记》和江南创作的《九州·缥缈录》仍然是网络文学影视化的经典案例。这表明,在理性主义和民族认同的双重影响下,中国神话的基本框架和意象体系仍然具有强大的情感唤起功能。按照邵燕君的概括,网络文学也同步经历了由启蒙主导的拟宏大叙事向后启蒙时代的转型。驱动这种宏大叙事的,既有认同东方文化传统的浪漫主义想象,也有被西方奇幻作品激起的民族主义热情。虽然作者的风格各异,但他们共享一套神话想象的框架,并努力通过镜像化的方式强化国族认同。这种努力延续了神话历史的思路,但不同于以往将历史事实嵌入神话结构中的传统,当代神话小说直接以镜像化的方式自我表达,以虚构性保持与现实的距离,不再寻求神话与现实的汇合,而是利用传统符号在幻想世界中重建自洽自足的权威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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