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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尊重与支系尊严——基于中缅边境景颇族波拉支系语言生命力的研究(2)


    三、结论与分析:村寨语言随机应变实践中的文化自觉与文化尊重
    通常认为,人口比例决定语言传承的力量。民族聚居型社区对本民族语言传承具有保护作用,与其他族群互动频率也直接影响语言传承的状况。但在波拉人中却是个例外——境内外仅有500多人,且多与景颇其他支系混居,频繁通婚;还与周围族群如德昂、傣与汉族等长期保持经济互补关系,也有不同数量的通婚。但波拉语言并不因历史上处于景颇族其他人口众多支系与其他民族包围中而消失,也没在当下全球化、现代化趋势下快速衰亡。其具体、根本原因分析如下:
    (一)居住格局中的语言兼用性是波拉语传承的良好空间条件
    一般而言,单一民族(族群)聚居与和其他民族杂居,语言传承情况是不一样的。具体如下表5所示:(此表省略)
    勐广中寨与允欠一组以波拉人和浪速人居多,至今流传着波拉与浪速是两兄弟的传说:
    传说两兄弟与家人一同从怒江流域迁徙下来,所到之处与目及之,处全是悬崖、原始森林、大河。为了家族的繁衍兴盛,老祖母说:“你们两兄弟,一个骑红马,一个骑黑马,沿着这两条路走,骑马往上走的为丈人种,骑马往下走为姑爷种。”因此浪速是丈人种,波拉为姑爷种。
    传说透露的信息是:(1)两个寨子的景颇族支系波拉人与浪速人同源,但在后来的迁徙中发生异流之变;(2)通过同源异流变化的波拉人与浪速人之间,长期保留着景颇族姑舅表婚的传统。那么,二者间语言相近、相通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这两个寨子的波拉人与较远距离的浪速人通话,或两个寨子的浪速人与距离较远的波拉人通话,彼此之间交流就比较难了。可见,不仅仅是族源,还有分布格局也影响着语言的相通或阻隔程度。但需要关注的却是,分别占总人口60%与8%的两个波拉寨子,不仅波拉人很好地传承了自己的语言,而且浪速人与其他民族也同样会讲波拉语。如果说,在波拉人多于浪速人的村寨,波拉语作为通用语是正常的。那在波拉人少于浪速人,且还有其他民族混居的情况下,波拉语使用者仍然多于波拉人数,这就值得关注了。
    据调查,波拉与浪速两个支系同处于德宏中缅边境有限的地理空间,或相邻而居,长期共享相同的文化、习俗以及族源记忆与迁徙传说等,也处于大致相同的经济生产水平。在两个支系混居村寨内部的通婚与日常生产生活中的互动,使二者在两种支系语言并行的环境中成长,潜移默化地接受、学习、使用对方的语言。因此,既会自己的母语,又会对方的语言,是“波拉寨”波拉人与浪速人成为村寨“社会人”的必要条件。又因政治、经济、文化的一致性,使得景颇族内部同源异流的波拉语与浪速语可以交流、融合、贯通,故在这个语言多元的空间内并没有形成相互竞争、相互挤压的局面,反而长期沿袭语言实践中的文化尊重与文化自觉。
    波拉人与其他族群混居的居住格局与其村寨语言兼用的语言包容场景,以及依据语言交流场景、对象不同而使用不同语言的“随机应变”,则扩大了波拉语的使用范围,使波拉语使用者多于波拉总人口,从而加大了波拉语的传承力量。总之,在语言尊重的观念与惯习下,波拉人并未因村寨人口数量处于劣势而使得母语衰落,并由此对波拉语传承造成强烈冲击。相反,被称为“波拉寨”的波拉人聚居村寨,实际上不仅是单一的波拉人聚居,而是多民族杂居的村寨,也因波拉语不仅是波拉支系沟通、交流、维系情感的重要纽带,同时也成为村寨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对波拉语的尊重也是对村寨文化的尊重,使村寨内的波拉人与非波拉人大多数皆能自如使用波拉语,而使其成为“波拉村寨”的重要文化符号,且族群无不充满着对波拉语的尊重。
    (二)支系尊严下的文化自觉性是波拉语传承的内部动力
    “(景颇族)支系的尊严是一种无形的民族特征,正是这种民族特征使得不同的支系语言在家庭和社会中具有独立的地位。”波拉语亦然,是其支系尊严的重要体现。
    其一,历史记忆是波拉语言传承的重要支撑。通过梳理波拉父子连名制,发现允欠第一小组的波拉父子连名可追溯到8代,勐广中寨波拉人父子连名可追溯到9代。据此推断,两个寨子大概有200多年的建寨历史。据勐广中寨的波拉老人回忆,他们主要从梁河、盈江、陇川等地陆续迁徙而来的;而允欠第一小组波拉人记忆中的祖源地,是陇川和芒市五岔路。“以前,我们是从勐广中寨来允欠当官家的(下人)。”从地望和家族历史来看,勐广中寨的波拉人与允欠第一小组的部分波拉人之间存在亲缘关系。据调查,历史上,允欠第一小组是由景颇族波拉官家孔家、浪速官家保家管理的,因此以两家姓氏分别命名两个寨子为“孔家寨”和“保家寨”。孔家寨以波拉支系为主,保家寨则以浪速支系为主。关于孔家寨的村寨历史,孔勒山老人回忆说:
    大约两百多年前,景颇族波拉南当央嘛支系攻打德昂寨成功,德昂指挥官出逃缅甸雷陇地区,寨子从此改名为孔家寨,同时波拉南当家的“农尚”也在孔家寨立下了。
    这段“光辉”集体记忆,将波拉人凝聚起来,并以这种选择性的历史记忆强调其文化特征,设定他们与另一些人的族群边界。两个村寨——一个“波拉寨”、一个“浪速寨”的波拉人,通过父子连名制和迁徙历史来寻找彼此间的亲缘关系,这种不断口传的“历史”血缘关系,加强了两个村寨之间的关联,增强了波拉内部的凝聚力,达到族群心理上的一致性认同。这就为波拉人语言文化的自觉性传承找到了历史文化支撑点。
    其二,波拉语是波拉人身份的象征,也是作为“波拉人”荣誉感的无形承载体。利奇曾在缅甸高地克钦社会研究中提出:“对于当代这些人群而言,语言上的差别对他们的生活意味着什么?此地拥有几乎相同文化的人保持着语言的差异,给自己带来了巨大的不便,这是为什么?”利奇认为,一个人说这一种语言而不说另一种语言是一种仪式性的行为:它是个人身份的一种声明,使用共同的语言是一个亚群体表达其一致性的一种方式。波拉与浪速,居住在同一个社区,在经济、文化、宗教、习俗等方面具有共同的特征,而语言则成了区别支系的重要标识,因而也是作为波拉人身份象征的符号,同时又是族群边界的标识。或者说,惟有语言,才能使波拉人所共同拥有的建寨立祭坛的荣誉感得以延续。而对“波拉寨”里的亚群体——浪速人等而言,与波拉人共享波拉语,则是表达并强化自身“波拉寨”人身份的文化标识。
    其三,语言承载的伦理道德及其自豪感,一直是波拉语传承的核心动力。调查发现,在村寨内部语言使用中的“随机应变”,又与波拉人尊老爱幼传统道德相关联。青年人面对年长者,只要对方会听、会说波拉语,就不分民族和性别,与对方交谈时一定说波拉语,并认为这是一种被广泛认可的尊老敬老表现。而年长者面对年幼者,也不分民族和性别,与对方交流时则说年幼者的语言——不是波拉语而是长者会讲其他民族语言,这也被认为是爱幼护幼的体现。否则,村寨内就会有不说“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话”而“不像波拉人”的道德评价。因此,为了“像”或“是”真正的“波拉人”,就必须于恪守这样充满了传统道德意义的语言实践。而此前提就是,无论是年长者或年幼者,都至少掌握波拉语以外的第二、第三种语言。因此,两个田野点(波拉人聚居与杂居村寨)的波拉人都能熟练地使用波拉语,同时也可以不同程度地兼用其他语言。在波拉家庭内部,尽管60岁以下的大多数家庭成员都能不同程度地使用汉语,但他们在交流中却依然使用波拉语。这背后就是语言使用与传统伦理道德恪守的叠合,并内化为自觉使用母语的动力。
    其四,深厚的母语感情是波拉语自觉传承的情感基础。“家庭核心成员的语言态度不仅影响着家庭语言环境的变化,很大程度上也决定着本族语或母语传承的延续或中断。”波拉语是波拉文化的载体,是波拉人热爱本族群的重要表达方式。因此,讲波拉语更容易被波拉社会所认可。嫁给小山人的波拉女子孔孔珠就说:
    我出嫁20多年了,一直都说波拉语。只要对方能听懂波拉语,我就不会说别的语言。在家里和家人都说波拉语,我的孩子和老公也会说波拉语。我们支系人口本来就少,所以我们要坚持说自己的语言,才能把波拉语传承下去。我不会忘记我的语言,我希望我的孩子也不会忘记。
    波拉人对其母语有如此深厚的感情,甚至成为是否是真正的“波拉人”的衡量标准,因而对母语普遍持坚持和维护态度。即使在全球化背景下,在与外界文化交流与碰撞日益增多的过程中,面对电视、网络、手机等现代设备的进入以及以汉语为标准语言的学校教育的普及,波拉小孩也仍能说一口流利的波拉语,由此看到了波拉语当下很好传承的现实,也看到了未来传承的希望。
    (三)多层级包容性认同下的文化尊重扩大了波拉语的传承空间
    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言,高层次的认同并不一定取代或排斥低层次的认同,不同层次的认同可以并行不悖,甚至在不同层次认同的基础上可以各自发展原有的特点,形成多语言、多文化的整体。语言和历史是波拉人内部强化支系意识的双重支撑,同时也是波拉人内部认同的重要表达方式。但是,这种“低层次”的支系认同,与较高层次的景颇民族共同体认同与“波拉寨”区域共同体认同,甚至中华民族的认同,皆可和谐共存于波拉人的意识之中。也正是在这种包容性的认同理念之下,波拉语、浪速语、小山语、茶山语,甚至汉语、傣语、德昂语等多种语言在“波拉寨”得以共存共生。具体而言,波拉人既很“习惯”与其语言相似或相近的浪速人、茶山人在家庭内部、村寨内部随机应变地“各说各话”,又可以跟与其语言差异甚大的族群,如傣族、德昂族、汉族等交流时灵活使用中华民族的共同语言——汉语。当然,包括汉语普通话与地方方言。这便是波拉文化包容性的体现,也为波拉语的传承创造了更大的空间。或者说,文化的包容性也是能够将景颇五大支系整合为“景颇”民族共同体,同时又保留各自文化特性的传统根基。
    多语言和谐相处,根本上是文化尊重与文化自信的重要体现。一方面姓氏和语言使得波拉人与周围人群划定了清晰的族群边界,另一方面通过婚姻和认干亲等方式,使波拉人与周围人群实现了有效的互动。在“多支多语”的家庭中,为了交际的需要,包括波拉人在内的景颇族,除了使用自己的支系语言外,有不少人能兼用另外一两种支系语言,而且还能使用汉语。在景颇族社会,由相邻地区的不同支系构成的家庭比较常见,父母各说自己支系的语言,子女则以父亲的支系语言进行交流。但他们与其他民族交流时则一般使用汉语,另外还随机应变地使用德昂语、傣语等。虽然各种语言不同,但却没有高低优劣之分,反而任何一种语言都得到尊重。可见,支系之间的经济互动、通婚、认干亲拟血缘亲属关系,共同成为跨越语言边界的重要推力。这应该是因为波拉人口少,需要从其他支系、民族获得生产生活用品、女人与拟血缘兄弟姐妹等社会支持而不得不尊重他者语言的原因。在此意义上,人口少既是语言传承的不利因素,同时又是语言传承的促动力。即在尊重他者语言、自觉传承我者语言二者并行的长期实践中,使人口特少的波拉支系语言得到传承。
    较为封闭的地理、社会环境,更为封闭的缅甸波拉同胞母语交流的必要性,同一区域(村寨)浪速语之间的相通性以及国家少数民族语言保护政策,是波拉语得以长期传承的客观因素。但是,在多支系、多民族杂居格局基础上,通过语言实践的文化尊重、文化自觉,才是波拉语顽强传承的重要内驱力,甚至使语言传承中的人口数量也不成其为劣势。在这种“波拉寨”多支系、多民族的家庭、村寨村民的语言实践中,充满了为满足生产生活需要而在语言使用方面“随机应变”的生存智慧。那么,不仅仅是波拉语,也不仅仅是波拉文化,还有其他族群、其他宗教与国家之间,遵循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的文化自信与文化尊重并行原则,才是民族多元性、文化多样性和谐并存所不可或缺的前提与基点。在方法论方面,将波拉语从一个波拉人与其他各民族“谁也离不开谁”的生产生活场景中抽离出来,孤立探讨其传承的思路与方法,也是需要反思的。
    参考文献及图表从略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