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网-中国历史之家、历史上的今天、历史朝代顺序表、历史人物故事、看历史、新都网、历史春秋网移动版

首页 > 中国史 > 专门史 >

方阵、精骑与陌刀——隋唐与突厥战术研究(2)


    二、精骑
    大业十一年(615)四月,“李渊为山西、河东抚慰大使”,负责选补官员,发河东兵征讨盗贼(23)。李渊父子因之到太原。八月,隋炀帝在雁门,为突厥始毕所围。李渊于河东征兵,“声势继进,故得解围”[11]。这是李渊首次利用太原兵马与突厥交锋。十二年(616)十二月,李渊为太原留守(24),全权统领河东兵马,防御突厥。
    太原为隋军事重镇。《隋书》卷四五《庶人谅传》(25)略云:
    (开皇)十七年(597),出为并州总管……自山以东,至于沧海,南拒黄河,五十二州尽隶焉……谅自以所居天下精兵处,以太子谗废,居常怏怏,阴有异图。遂讽高祖云:“突厥方强,太原即为重镇,宜修武备。”高祖从之。于是大发工役,缮治器械,贮纳于并州,招佣亡命,左右私人,殆将数万。
    汉王杨谅之所以能在太原广招兵马,大修武备,作为谋反之资,就是因为“突厥方强,太原即为重镇”。可见太原在防御突厥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从某种意义上说,隋屯兵太原,其使命就是防御突厥。
    在这种政治、军事背景下,李渊父子到太原赴任。这不但直接导致了唐朝的建立,而且在突厥与中原王朝战争史上,也掀开了新的一页。
    太原时刻面对突厥的进攻,到太原,就等于站到了与突厥交锋的前线。李渊之职,即“率太原部兵马,与马邑郡守王仁恭北备边朔”。面对强敌和重任,李渊曰:“匈奴为害,自古患之。周秦及汉魏,历代所不能攘,相为勍敌者也。今上甚惮塞虏,远适江滨……以此击胡,将求以济。天其或者殆以俾余。我当用长策以驭之,和亲而使之,令其畏威怀惠,在兹一举。”[11]据此,李渊成竹在胸,自有驭敌长策。
    李渊是如何应对连隋炀帝都退避三舍的突厥呢?易言之,李渊以何种力量、以什么战术与突厥交战呢?《大唐创业起居注》记载了李渊练兵的详情。其文云(26):
    既至马邑,帝与(王)仁恭两军兵马不越五千余人,仁恭以兵少,甚惧。帝知其意,因谓之曰:“突厥所长,惟恃骑射。见利即前,知难便走,风驰电卷,不恒其阵。以弓矢为爪牙,以甲胄为常服。队不列行,营无定所。逐水草为居室,以羊马为军粮,胜止求财,败无惭色。无警夜廵昼之劳,无构垒馈粮之费。中国兵行,皆反于是。与之角战,罕能立功。今若同其所为,习其所好,彼知无利,自然不来。当今圣主在远,孤城绝援,若不决战,难以图存。”仁恭以帝隋室之近亲,言而诣理,听帝所为,不敢违异。乃简使能骑射者二千余人,饮食居止,一同突厥。随逐水草,远置斥堠,每逢突厥候骑,旁若无人,驰骋射猎,以曜威武。帝尤善射,每见走兽飞禽,发无不中。尝卒与突厥相遇,骁锐者为别队,皆令持满,以伺其便。突厥每见帝,兵咸谓以其所为,疑其部落。有引帝而战者,常不敢当,辟易而去。如此再三,众心乃安,咸思奋击。帝知众欲决战,突厥畏威,后与相逢,纵兵击而大破之,获其特勒所乘骏马,斩首数百千级。自尔厥后,突厥丧胆,深服帝之能兵,收其所部,不敢南入。
    由于久在太原接触突厥,李渊对突厥所长及生活习惯有清楚认识。他对突厥的策略,即“同其所为,习其所好”,不但在骑射上向突厥学习,师突厥长技,而且使士兵完全突厥化。他“简使能骑射者二千余人,饮食居止,一同突厥”,是一个大胆而有创意、有魄力的尝试,即:不仅以突厥的作战方式训练兵士,而且在生活方式上,也一如突厥,逐水草而居,驰骋射猎,使士兵脱胎换骨,从根本上改变隋兵的面貌。生活方式的改变,使李渊部下精兵彻底突厥化,甚至突厥遇到这些兵士时,也都无法辨伪,认为是突厥部落,真正做到了以假乱真。因此说,李渊的长策与战略,即完全取法突厥。之后与突厥作战,李渊使用的就是这些善于骑射、与突厥不辨真伪的精骑。
    唐太宗李世民在统一全国和征服突厥战争中,立下了汗马功劳。李世民作战有两大特色,一是深入敌阵,二是出奇兵。《旧唐书》卷六〇《淮阳王道玄传》略云(27):
    道玄遇害,年十九。太宗追悼久之,尝从容谓侍臣曰:“道玄始终从朕,见朕深入贼阵,所向必克,意尝企慕,所以每阵先登,盖学朕也。”太宗也认为“深入敌阵”为其作战特色。其具体事例,如武德元年(618)攻打薛仁果,《资治通鉴》卷一八六武德元年十一月条(28)云:
    迟明,使右武候大将军庞玉阵于浅水原。罗睺并兵击之,玉战,几不能支,世民引大军自原北出其不意,罗睺引兵还战。世民帅骁骑数十先陷阵,唐兵表里奋击,呼声动地,罗睺士卒大溃,斩首数千级。世民帅二千余骑追之,窦轨叩马苦谏曰:“仁果犹据坚城,虽破罗睺,未可轻进,请且按兵以观之。”世民曰:“吾虑之久矣,破竹之势,不可失也,舅勿复言!”遂进……仁果惧,引兵入城拒守。日向暮,大军继至,遂围之……仁果计穷,己酉,出降。
    诸将皆贺,因问曰:“大王一战而胜,遽舍步兵,又无攻具,轻骑直造城下,众皆以为不克,而卒取之,何也?”世民曰:“罗睺所将皆陇外之人,将骁卒悍;吾特出其不意而破之,斩获不多。若缓之,则皆入城,仁果抚而用之,未易克也;急之,则散归陇外,折墌虚弱,仁果破胆,不暇为谋,此吾所以克也。”众皆悦服。在与罗睺的对峙中,李世民“帅骁骑数十先陷阵”,是制胜的关键。正因为李世民带领的精骑深入敌阵内部,“唐兵表里奋击”,才转败为胜。不仅如此,在对薛仁果的致命一击中,李世民更是冒险深入。观李世民和诸将的对话,可知他抛弃步兵,放弃攻城的工具,轻装前进,轻骑乘胜追击,不给敌人喘息之机,一直深入到敌方城下。这种深入敌阵的作战方法,使秦王最终讨平了薛仁果。
    李世民出奇兵的作战方法,更是不胜枚举。如《资治通鉴》卷一八四义宁元年(617)八月条(29)云:
    (李)渊与数百骑先至霍邑城东数里以待步兵,使建成、世民将数十骑至城下,举鞭指麾,若将围城之状,且诟之。老生怒,引兵三万自东门、南门分道而出,渊使殷开山趣召后军。后军至,渊欲使军士先食而战,世民曰:“时不可失。”渊乃与建成阵于城东,世民阵于城南。渊、建成战小却,世民与军头临淄段志玄自南原引兵驰下,冲老生阵,出其背,世民手杀数十人,两刀皆缺,流血满袖,洒之复战。渊兵复振……遂克之。
    又如上论李世民与薛仁果部将罗睺酣战时,李世民“以劲兵捣其背”[12],“出贼不意,奋击大破之”[13]。再如《资治通鉴》卷一八八武德三年(620)四月条(30)云:
    (宋)金刚尚有众二万,〔戊午〕出西门,背城布阵,南北七里。世民遣总管李世勣与战,小却,为贼所乘,世民帅精骑击之,出其阵后,金刚大败,斩首三千级。
    据上引可知,李世民用兵,常出其不意,率领骑兵或突然出现在敌人阵后,或在侧面迂回奋击,或正面直接冲击。面对这种迅捷的奇兵,敌人措手不及,惊慌失措,自乱阵脚。李世民也因此大获全胜。
    不论深入敌阵还是出奇兵,仰赖的都是风驰电掣的骑兵,即《通鉴》所记的“精骑”。也就是说,灵活机动地运用精锐骑兵,是李世民的战略战术,也是唐平定隋末割据势力、直至横扫塞北的基础。追根溯源,李世民所使用的战术,正是突厥的作战方法。李世民在太原身先士卒地学习突厥战法,驰骋射猎,一同突厥,因而能够建立赫赫战功。从这种意义上说,突厥的作战方法,直接影响了唐帝国的建立。
    李世民受突厥影响,还不只是停留在师法突厥战术的层面,尚有更为深刻的内容有待发掘。终其一生,李世民都对骑射游猎情有独钟,欲罢不能,以致长孙皇后临终前谆谆劝诫太宗要“止游畋”(31)。群臣对“畋猎”的进谏,更是史不绝书(32)。以下略引两段史料进行说明。《资治通鉴》卷一九二贞观元年(627)条云:
    上好骑射,孙伏伽谏,以为:“……陛下好自走马射的以娱悦近臣,此乃少年为诸王时所为,非今日天子事业也。既非所以赡养圣躬,又非所以仪刑后世,臣窃为陛下不取。”
    孙伏伽明确指出,太宗之好骑射,是“少年为诸王时所为”。这也正如太宗自己坦言的,“朕少好弓矢,自谓能尽其妙”(33)。究其原因,当是李世民在太原时,“饮食居止,一同突厥”的结果。游畋、骑射,是突厥主要生活方式,李世民受其熏染,又刻意学习,骑射之好,沦肌浃髓。同书卷一九五贞观十一年(637)条[14]6131云:
    八月,甲子,上谓侍臣曰:“上封事者皆言朕游猎太频。今天下无事,武备不可忘,朕时与左右猎于后苑,无一事烦民,夫亦何伤!”魏征曰:“先王惟恐不闻其过。陛下既使之上封事,止得恣其陈述。苟其言可取,固有益于国;若其无取,亦无所损。”上曰:“公言是也。”皆劳而遣之。
    这段太宗君臣的对话,值得细究(34)。从初即位时孙伏伽进谏,到十多年后群臣上封事,太宗游猎之好,一直未能改变。太宗喜好游猎,认为其与武备有关,而群臣认为游猎不符合帝王行为规范。这实际上体现了两种观念和文化的冲突。突厥等游牧民族,频繁游猎,认为游猎是军事教育,是国家武备的保证;而在中原华夏文化中,游猎是荒淫之举,是帝王的过失,应力戒之。魏征深知华夷观念之矛盾,因而不置可否,令太宗自行抉择。从太宗对游猎与武备的认识上,可以看到,突厥对太宗的影响,不只是在风俗、习俗上,而是深入了太宗的生活习惯和思想中,使太宗在思想上认同了突厥的观念。游猎之辩,体现了两种文化的差异与矛盾,太宗处在文化的两难之境,虽贵为天子,仍无可奈何。
    太宗与突利的香火盟,更能说明问题。正如陈寅恪先生所指出的,李世民用突厥法,与突利结为香火兄弟(35),“故突厥可视太宗为其共一部落之人,是太宗虽为中国人,亦同时为突厥人矣!其与突厥之关系,深可惊讶者也。”(36)也正是因为太宗深受突厥文化浸染,认同突厥观念,才能接受北方民族“天可汗”的尊号,才能视华夷如一,形成唐朝博大恢宏的气势、兼容并蓄的开放性格。李世民通过香火盟将自己突厥化,与其作战方式上师法突厥,都是唐起兵前“饮食居止,一同突厥”的必然结果(37)。
    定居文明与游牧文明,很早就互相学习,取长补短。经过北朝与突厥的频繁战争和贸易,中原文化与突厥文化已开始互相融合,彼此影响。李渊的精骑军队与突厥难分彼此,唐朝使用精骑战术,只是这种交流影响的一个侧面。唐朝师法突厥的战术,丰富了唐代军事文化,改变了隋代方阵作战的不利局面,完善了唐朝的战略战术。也正因为在与突厥的战争中师法突厥长技,唐才能统一全国,称雄亚洲,声势远播西域,成为真正的大唐帝国。因此,突厥对唐朝历史影响之深远,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由于研究者多注意游牧民族对定居民族文化的吸收,忽略北方民族对中原王朝的影响,因而枝蔓论述如上。
    除了用突厥的作战方法与突厥作战之外,唐朝还直接使用突厥兵。李渊在太原起兵,称臣于突厥,得到突厥兵马之助。关于唐初李渊用突厥兵马事,《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二大业十三年八月条记载:
    癸巳,至于龙门县。刘文静、康鞘利等来自北蕃。突厥五百人,马二千匹,从鞘利等至。帝喜其兵少而来迟,藉之以关陇,谓刘文静曰:“吾已及河,突厥始至。马多人少,甚惬本怀。”据此,似唐借突厥兵500人,马2000匹。实际上,唐使用的突厥兵远远超过500这个数字。《执失善光墓志》(38)记载:
    曾祖淹,本蕃颉利发,皇初起太原,令数千骑援接至京,以功拜金紫光禄大夫、上柱国,仍隆特制,以执失永为突厥大姓,新昌县树功德碑。爰从缔构之初,即应义旗之始。功陪造化,德赞开天。
    在李渊初起兵时,执失淹领数千骑援接至京。执失家族之所以在唐备享荣宠,正是因为执失淹带部落兵参加了唐建国大业。从颉利发执失淹带“数千骑”看,唐在起兵前后,大量使用了突厥兵。
    无独有偶,《阿史那勿施墓志》也记载了唐用突厥兵事。其文云:
    祖奚纯,单于处罗可汗,隋拜左光禄大夫,赐婚李夫人。属隋季版荡,鹿走秦郊;大唐开运,龙飞晋野。太上破宋金刚,处罗可汗遣弟步利设帅师来与□会,其后,处罗可汗率兵马助起义,至并州,留兵助镇而去[15]。
    唐破宋金刚在武德三年,墓志称此时突厥又增派兵马助唐。墓志文字夸张,但也具体反映了当时唐与突厥的复杂关系。
    需要说明的是,隋末战乱时期,并不只有唐用突厥兵,各路诸侯多称臣突厥,得到突厥兵马援助。如李密队伍中,有“胡骑千群,长戟百万”(39),这里的“胡骑”,即突厥兵。隋末逐鹿中原的群雄多借突厥兵马,唐并不是独一无二的。但根据新出土墓志,我们可以知道,突厥兵马在唐军中的实际数量以千万计。大量的突厥兵参战,推动了唐兵的进一步突厥化;而唐兵饮食起居“一同突厥”,又吸引更多的突厥兵为唐所用。随着唐在长安根基立稳,突厥部落逐渐归顺,可供唐利用的突厥及其他部族蕃兵就更为增多了。
    使用蕃兵,不但在唐初帮助唐完成统一大业,而且在唐代数百年的历史中,也产生了深远影响。此点陈寅恪先生已有详细深刻论说[16],本文不赘述。
    汪篯先生指出,唐室之扫荡北方群雄,正是由于运用精骑[17]。而唐之所以能有精锐骑兵,一方面是突厥兵马直接参与;而另一方面,也是更有重要意义的方面,则是唐同化于突厥,直接师法了突厥的精骑战术。
    唐初的精骑战术,是积极进攻、主动出击的战术。从李渊师法突厥开始,骑兵就不再是躲在战车、鹿角之间的被保护者,而是横刀跃马、冲锋陷阵的生力军,是进攻的主要力量。进攻是最好的防御,因而唐不用借助天险防御突厥,不再修筑长城。《资治通鉴》卷一九三贞观二年(628)九月条云:
    己未,突厥寇边。朝臣或请修古长城,发民乘堡障,上曰:“突厥灾异相仍,颉利不惧而修德,暴虐滋甚,骨肉相攻,亡在朝夕。朕方为公扫清沙漠,安用劳民远修障塞乎!”
    《贞观政要》卷二“任贤第三”云:
    李勣……贞观元年,拜并州都督,令行禁止,号为称职,突厥甚加畏惮。太宗谓侍臣曰:“隋炀帝不解精选贤良,镇抚边境,惟远筑长城,广屯将士,以备突厥,而情识之惑,一至于此。朕今委任李勣于并州,遂得突厥畏威远遁,塞垣安静,岂不胜数千里长城耶!”(40)
    唐太宗“扫清沙漠”的豪言壮语,气吞山河,体现了唐朝坚定执着的进取精神。唐不再修筑长城,与精骑战术密切相关,是唐初抛弃隋消极防御北方战略的体现。从方阵到精骑,唐不但实现了对突厥战术的转变,而且变消极防御为主动进攻,也完成了国家军事战略的改变。唐太宗称李世勣在并州为国之长城,固然是对李世勣镇守之功的肯定,也回应了本段开篇所论太原在与突厥关系中的重要地位。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