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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社会”与“新史学”:试析黄仁宇的“大历史”之路(3)


    但黄仁宇拒不接受费正清对国民党的道德指控,为此他不惜强化历史纵深,在论及明、清武备废弛时说:“这样的发展既有定型,我就不主张称之为‘腐化’,而是有意让它任之用进废退。”57继而称:“如是几百年来前后连贯具有定型,不能仅以贪污腐化谓之。”58“腐化乃是一个原属健全的组织,浸淫而失去既有之品格。当日毛病之根源尚是组织未遂,……亦即缺乏能有效执行的法律,尚且极难以天理良心辨别当中的是非。”59“我不曾否认国民党的腐化,我只希望指出,贪污是失败的结果,不是原因。”60
    显而易见,黄仁宇那个令人称奇,同时也引人诟病的历史总结正是其历史分析的简单翻版:
    国民党与蒋介石因着抗战替中国创立了一个新的高层机构。中共和毛泽东则因借着土地革命翻转了大陆农村的低层机构。于今邓小平等人则因着经济改革,有重新敷设上下间法制性的联系之趋向。
    他没忘了补充说:“其所以如此,也还是当中有一个中国人公共意志在。”61
    在美国,要到后麦卡锡时代,如何理解中共成功的问题才逐渐进入学术领域。就结论而言,如果说黄仁宇对国民党强调“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那么他对共产党则愿意承认“合理的就是存在的”;他以一般研究者都不易接受的辩证方式同时坚持两方面。
    比起在国民党军队中的长期体验,黄仁宇对共产党--特别是它领导的土地革命--显然相当隔膜。在他眼里,乡村中国是作为一种消极的、被动的、难以回避和不得不承受的沉重负担而存在的,因此,他既对农村的认识流于片面,更与共产党人致力改造农村以从中激发革命性力量的思路格格不入。而当他打开韩丁《翻身》一书,却不由得感慨其中的一些段落:
    让我惊觉自己的无动于衷,这也是国民党的毛病,甚至孙中山也不例外。问题在于,……如果贫富的差距就是生死之别,即使是贫富差距不那么明显,也会构成最严重的问题,亟需立即改革。我们国民党这边的人大可以说:长弓(案即张庄)的一切不是我们的错,千百年来向来就是如此,完全是共产党小题大作,以利他们掌权。事实上,他们持续战争行为时,我们的国家经济被破坏,全国永远没有重建的机会,而他们竟然还把全部责任推到我们身上!村民不曾听过我们上述的辩白,即使有,也绝不会同情我们。只要我们象征“法治”,就是支持现状,因此就是站在剥削者和压迫者的这一边。我们所提出的现代西方生活水准,对他们毫无意义,这里毕竟是中国的山西。“快淹死的人有暴力倾向”,辛顿警告。他证实“人们提到过去,没有不哭泣的。”62
    黄氏进而认同:
    虽然也许过于夸张,但中国内陆土地剥削到锱铢必较的地步,的确类似某种形式的食人族。遇到天然灾害时,邻居和亲戚彼此反目,输家及其子女只有灭亡一途。即使当年我在上海放松自己时,也从杂志上了解不少悲惨的处境。如果这样还不够,我到美国后对费孝通教授的论调也很熟悉,他说,如果可耕地的面积不够,必须在地主和农田劳工之间做选择,只好选择后者,牺牲前者。还有马丁·杨博士对位于中国东岸的农村故乡提出建议,他预测,为更合理运用农业用地而进行改造,即使是采取私有制,都无法不诉诸暴力而达成。面临如此的处境,我们也许终于可以看到革命分子的观点,他们采取的是最后手段。现有文明正在解体中。他们可以说,他们正应用社会契约的理论,只是方式略有不同。为彻底清除过去的影响,每个人都必须先回到野蛮状态,然后才能谈高贵。63
    在黄仁宇看来,《翻身》是李约瑟和他“在很多方面看法相同的关键因素”,其平装本的封面上有李氏推荐辞,“对象是给那些想了解中国革命的人。自从平装本问世以来,我就要求修当代中国历史的研究生和大学生,在翻开教科书前,要看完这本书。”64他在为大陆的公社制度辩解时说:
    我敢追随李约瑟大胆断言,是因为我像他一样,在共产党占领前都曾经在无数的村落中进进出出。我们知道什么是土地的分割,也亲眼看过灌溉系统。就算没有,还有农业专家和经济学家对这个主题进行的一大堆研究,如果还不够,还有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的研究。65
    完整了解黄的经历、阅读及思考的人,不难发现这番话似曾相识,甚至可以指出它少了什么和多了什么。
    五、“关系千万重”
    
对黄仁宇来讲,李约瑟的实质影响在于:“他在一九六八年(案实为1967年)写信给我,要我帮他的忙,研究中国社会条件如何支持科技发展,特别注重经济方面,慢慢就变成我自己研究资本主义与中国的关系。”66这导致黄以西方为参照系,尝试将中国历史纳入“现代化”轨道,直至晚年著成《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67然而,他在1980年被解除纽约州立大学纽普兹分校教职,上距取得博士学位仅十六年。他同年动笔、讫1983年定稿的《黄河青山》很大程度上意味着个人的思想总结,就他后来的各种表述往往不出其范围而言,更是如此。68换句话说,他的“大历史观”已告完成,余下的只是有些絮烦的论证与宣扬了。也正从这时开始,他频繁往来港台、大陆,受众由美国人转变为中国人。
    不过,在90年代后期,黄仁宇在谈话和文章里突出了一个语汇--“关系”,以至于他生前最后一本文集便命名为“关系千万重”。此书《自序》称:“这本集子收录了十多篇我近年在各刊物已发表或写好待发表的文字。……最初写稿的时候并无通盘计划。现在看来,则各篇无不涉及历史的场面与层次。”但作者借助“关系”将它们在世界史的范围内整合起来,尽管不乏牵强之处:
    去年(1997)11月我承时报出版公司总经理莫昭平小姐之邀,来台北发表过一场演讲,讲题即是本书开首第一篇的《关系》。大意是古今中外的重要文学作品,一般不外发挥以下三种关系:生死关系、金钱关系和性关系。这三种关系也经过达尔文、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详细分析。今日的局势则是三者都在通过重要的修订或改变。主要的原因也可以说是资本主义的来临,实际则是因为交通通信的发达,所有的国家都要将旧日的农业体制改造为商业体制。……要确实照做,则务必发动所有的人,上自思想信仰,下迄衣食住行,无不需要改造或调整。换言之,人类的各种关系,很少能够原封不动。……再说一次吧,从农到商,不仅在增进各种关系,而是要将组成关系的原则一并更新。……这是一本随笔,出入于历史的边缘和侧后,也渗入了某些“寡人好勇,寡人好货,寡人好色”的成分;不过和作者所著其他书刊有很多接近的地方。从大历史的角度看来,今日各种关系丛集,有令人无法抽身之感。69
    事实上,与其说“关系”是“大历史”始终关注的对象,不如说它就是构建“大历史”的一个基本维度;黄仁宇因而提出:“农业社会里人与人的关系为单元,商业社会里人与人的关系为多元。这种改变,通常以战争及大规模的群众运动完成。”70“中国在二十世纪曾面临而现在尚在面临一种人类最大的革命,亦即全面改变人与人的关系。”71值得留意的是,《关系》一文用来探究“关系”的是“古今中外的重要文学作品”,其核心为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72 强调历史人物“好像以本人意志做主行事,其实则受环境及个别性格支配,又实系天命。于是茫茫之中,另有主宰。”73可见晚年的黄仁宇向文学回归,史学、文学打成一片,终究以“命运”为最高和最后的解释。74
    在《关系千万重》里,发表于1998年的《母亲》是一篇结晶式的作品:交织的时空,断续的回忆,沧海桑田的感慨,“为中国的母亲同声一哭”75的呜咽,所有这些都置诸“大历史”的观照下。更难能可贵的是,黄仁宇披露了自己的“阶级出身”,76并将其转化成历史认知的资源:
    在我父母亲那一代的过程中,中国内地自给自足的农村经济已被冲破。自沿海商埠至内地口岸,一套新兴的产品从煤油、电影、新式文具到罐头食品及现代医药如潮的输入,而内地仍只有最基本的农产,而仍只有拖泥带水的生产方式。去城市愈远,谷价也愈不能调整。我的外公生前也是当地大地主之一。他去世后,外婆继续勤俭治家,但是越是积攒,家中人口愈多而愈穷。……外婆在世最后数年间只有大豆下饭,我妈妈想着就流泪。大舅最后一次来访,妈妈给他的乃是父亲戴过的一顶旧毡帽。
    我们乡居的时候,每年收租三百石,俨为当地大地主之一。……居城(案指长沙)一年,我家即感家用不敷。……于是变卖田产。从此我家稻米收入每年只百余石,为以前的一半。长沙的“机器碾米”每石九至十元。长沙东乡的稻米则每石只卖得二元。每年秋收妈妈坐独轮车往乡下粜谷,付税之外所得二百余元,只足供家用之一小部分。卖田的一千五百余元,存入一家米行,凭存折支取。77
    对佃农的处境,他也如实说明:
    我们家中经过收束后的田土,分作两处。一处出租谷一百二十余石,租与一家熊姓数弟兄,他们尚拥有自己的地产,可算富农。另一块与我们的家屋贴邻,只出租谷二十八石,租与王七爷。……王家子女多。他们按照东佃各半的安排,每年也得谷约二十八石。虽说他在正稻季节之外也种了一些杂粮,又在侧面空地种了些红薯、花生以及蔬菜,到底收入短少,有经常濒于饥饿线上的姿态。自我记忆之所及,王七爷经常生活于忧患之中。他的儿子女儿夭折,耕牛倒死……重见迭出。最后他来长沙城里到我家央求本年减租,夜宿我家。第二天返家,死在路上茶馆里,可能因为中暑。我家一直以为我们对王家佃农,相当仁厚。……要是根据日后土改工作者的词语,我家已剥削他家一生一世,王七爷还在被剥削至尽头身故。……我们虽没有将王七一家当作奴隶看待,但是他们就业没有选择,佃农身份有同遗传,胼手胝足而衣食未周,外敌入侵得不到适当的保护(案指王七年仅十五岁的儿子遭日军劈杀),已较奴隶的身份有过无不及。78
    作为因土改失去动产、不动产的家庭的一员,黄仁宇仍认为:“假使没有以后的土地改革,则日后很多新兴事业不能动手。”并进而说:
    即在当日内战期间,我们站在政府军的立场,也并不即是反对一切的改革,而是希望中国能统一,获得外援能将经济成效由工商业而泽润于农业,由滨海而及于内地,以缓和改造期间的痛苦。局势的发展既已证明此种奢望成为梦想,农村问题已迫不及待,并且取消地主所有,犹且不足,仍要土地国有,集体经营;集体经营不足,还要承包到户;所有行动都不可逆转,这样看来,全盘发展可以算作卢梭及黑格尔所说“公众之志愿”,至此我们也只能接受历史之仲裁了。79
    回想起来,当年他所以投考中央军校,未必不是阶级意识决定的;他后来把韩丁《翻身》叙述的“受过教育的年轻人”投入土改“大熔炉”时“所进行的自我探索”,称为全书“最动人之处”,80无疑也有切身之感。--然而星移物换,他终于把自己融化在“大历史”的洪流中了。81
    黄仁宇2000年1月逝世于美国,次年《黄河青山》中译本出版,为了解作者晚期的思想历程,提供了一个先发而后至的特殊文本。
    六、余论
    
西方史学自19世纪、20世纪之交传入中国,在后者本来就需要一个消化过程,然而,一方面该过程远未完成,另一方面,对新史学极具价值的传统社会却分崩离析、消亡殆尽了。或许可以这样打比方:幽暗的房间突然被外来灯光照亮,原先居住者震惊地发现,房间里竟满是尘土、污秽,就连建筑本身也已腐朽而倾危。于是,即使有人想到该借助光亮认清房间的全貌,却阻止不了另一些人迅即行动起来,不仅扫除垃圾,更把屋子推倒重建。诚然,被发现本身便意味着被改变,但毕竟还不是被破除;问题在于,改弦更张俨有不容置疑的现实合理性,被发现必须导致被破除。职此之故,在转型的中国史学的视野里,“旧社会”于“一息尚存”之时成为盲点,在“九原难作”之后成为回忆。研究者很少有机会冷静地实施观察,遑论多数研究者同时就是行动者。
    事实证明,黄仁宇是唯一成功往还于“旧社会”与“新史学”之间的学者,而帮助他实现衔接的恰恰是错位的路径。他是“旧社会”的亲历者,“既可以说对农村市镇有过亲身切眼的观察,也可以说是向千百个大小人物提出过访问”,82离开大陆、台湾使之跳出意识形态僵化对立的氛围,借助美国及欧洲相对自由的学术条件,释放并解析储存已久的信息,直至不拘泥左、右派系,形成“大历史”的构想。“我的前半生有了从前面与下层观察事实演化的机会;”他如是概括说,“我的后半生志在事后阐释此中情节。”83
    黄仁宇主要的学术影响体现在明代财政研究领域,但从他一再强调“研究中国现代的很多问题的时候,可以追根究底的追究到明朝去”,84可觇其真正关怀所在。对20世纪中国史,他的确留下了富有启发性的论断,如评价五四运动:
    五四运动最具体的成果就是,在其鼓动下,无数年轻的男女成为政治活跃分子。中国共产党成立,旧的国民党也重新充满活力。一九二六年以后,中国的政治舞台属于这两大敌对政党,核心则是武装部队。他们两度结盟,再两度拆伙,最后终结于四年的内战。即使如此复杂,整个过程可以被形容成:在没有议会制度的情况下,五四运动要求开庭时,双方进行延长的武装辩论。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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