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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社会孕育的习俗传说以明清湘潭食槟榔起源故事为例(2)


    

尽管在明清两代坐享“小南京”的盛名,两代交替之间,湘潭依然遭受了战争的毁灭性打击。明末清初是食槟榔起源故事所指向的食俗发生期。当时,湘潭城受战乱影响,城中居民大多逃亡他乡,加上清兵屠城之故,城中幸存的本地人寥寥无几。战后,大量外地人口的迁入为湘潭的居民做了一次大换血,并为湘潭补充了城市发展所需的农业与商业人口。在人口迁入的带动下,当地经济与人口水平得以复苏。外地商人来潭后,于县内修建码头与会馆。外地商人的势力大小也不断变迁,乾隆年间,湘潭的客商中有很大一部分来自江苏,当时郴州、永州、茶陵、衡阳、攸县等二十余个州县所需食货“皆于是地供给,故江苏客商最多”(19),又乾隆《湘潭县志·风俗》卷载,“客多江苏资之者”,可见江苏商人实力之雄厚。百年后,据《光绪志》卷七《礼典》所记,在各地外来人口所建会馆中,江西省建有十三家会馆,江苏四家,湖北三家,安徽两家,福建、广东、江西各一家,晋、鲁、豫、陕、甘五省共建一家,还有来自省内城市的永州、衡州、郴州会馆各一家,可知百年来,江西客商的势力得到了极大发展。此外,从会馆数量便知,各地商人实力差距较大,北五省需合力共建一会馆,而江西商人财力雄厚,势力覆盖面较广,单一省便占去会馆总数四成有余。各地商人所从事的经营也各有不同。江西商人主要把持药材、锡箔、钱店的经营,此外还包揽了油、盐、铜、铅、蜡、丝等货品的经营,“他方人亦莫能搀也”。山西人主要经营汇票生意,淮商所贩多为裘褐、汾酒、关角、潞参等物;闽商所售为利润丰厚的烟草,“岁亦数百万”;苏商贩绸布,江南人卖酒酱,至于槟榔,则是广东商人的主业,“银朱、槟榔、葵扇为大家”。(20)
    本地人与外来人口的交往时有冲突产生,在战后外来人口大量涌入的背景下,当地以土人与赣商的矛盾最为突出。据邵鸿对上海图书馆所藏湘潭家谱提要,在总计三百五十余种中,至少有两百种为江西移民,其迁入时间多是在明代至清初。(21)“湖南湘潭城外,向来江西客民在彼贸易者十居七八,本地居民不过十之二三,各码头挑夫江西人尤多,平日恃众强横,最喜滋事”(22),因江西人占据了“挑夫”一行的许多市场,在此领域经营的土人心有不满,双方时常发生冲突。嘉庆二十四年,城中还曾发生大规模的土客仇杀事件,“江西优人演戏火神祠,操土音,土人哗笑之,江西人以为大辱。甲子,演于万寿宫江西会馆也,土人复聚哄之。丁卯,江西商复设剧诱观者,闭门举械杀数十人,乘墙倾糜粥以拒救者”(23)。此次械斗事件规模较大,对当地也有着相当影响,罗汝怀于《绿漪草堂文集》的商贾论中述到,土客械斗事件后,“贾易顿减,久之渐兴而难复旧”。
    不同文化的差异是许多冲突的起因。“城总土著无几,豫章之商十室而九”,与文化背景各异的客商相比,湘潭土著“火耕水耨,民食鱼稻,以渔猎山伐为业”,立本务农的当地风俗在外来文化的冲击之下,显现出包括信仰、服饰和饮食等习俗在内的新变化。(24)“县去省城不百里,而服饰恒异”,究其原因,在于大量的客商带来了各地不同的服饰。(25)据光绪《湘潭县志》卷七,县中所存祭祀场所包括较常见的宗教祭祀场所(佛寺、道观等)、行业神与保护神的供奉之地(龙王庙、财神庙、关帝庙、天后庙等)、各族宗祠,还有各地客商所建、既作为同乡活动场所又作为神明祭祀之地的会馆,会馆所祀偶像往往带有较浓的地方色彩,如江西会馆万寿宫中供奉江西道师许真君,北五省会馆(新关圣殿)祭拜来自山西的武圣关羽,亦儒亦商的安徽人亦以同乡、宋代理学大家朱熹为偶像。各家祭祀多有不同,显现出多元化的信仰风俗。
    冲突与差异的背后,并存于湘潭的多种文化亦有融合的情况。一方面,在湘潭的客商保有自己家乡的文化特征,另一方面,他们也希望能融入当地社会。光绪《湘潭县志》卷八《人物》载,明末湘潭战乱,城中五僧于当地收尸,得到安徽商人汪大军相助;又有卷七《礼典》载,同治四年李志衡等人呼吁商人们捐款,募来款项作为主敬堂为当地民众看病开药的经费,每年的六月份到十月份为就诊高峰期,受此医疗福利的民众达数万人,“经费出入,报县令岁核之”。外地商人除协助当地民众消疾禳灾,对城市建设也作出了相当的贡献。卷二《建置》记载,位于一总的长沙桥是由江南徐姓客商所建徐家桥所改建而成,十总的曾家巷先是由众家捐修,后来“江西客民重修”。外地商人在湘潭行善,修建公共设备,对外地人在土人心目中的形象有所加分,此类举动不排除为己利益、方便自家经营的考虑,但换个角度来看,也可看出外来人口获得湘潭土人认同,为当地社会所接纳的愿望。
    三、湘潭食槟榔传说从日月星辰到花石草木,对于一切事物,人们都希望获得合理解释。湘潭民间流传着槟榔食俗产生的几类传说:
    一是战乱瘟疫说,也是流传最盛、记载最多的一种,此说的起源时间在三种版本中分别为顺治元年、顺治六年与乾隆四十四年。相传顺治元年清兵于湘潭大肆屠杀,持续十余日,尸横遍城,不下十万,后“有老僧收白骨,以嚼槟榔避秽”(26);顺治六年之故为,一老和尚将口嚼槟榔避疫之法教给一位来自安徽的程姓商人,商人依此法在城中收尸,而后他于湘潭安家,也将嚼槟榔习俗延续下来;乾隆四十四年则“……居民患臌胀病。县令白璟将药用槟榔劝患者嚼之,臌胀消失。尔后嚼之者众,久而成习”。(27)
    顺治年间的清兵屠城事件起于湖南一带的反清运动,当时明湖广总督何腾蛟于湖南集结抗清势力,于湘潭为清兵所俘,拒降被杀。光绪《湘潭县志》卷三记载了这期间湘潭所经历的屠城始末:“五年十一月,明溃,将马进忠、牛万材、刘体纯、袁宗第、张光翠、杨国栋等贼十四家,合众数十万,自武林桃源来堵,胤锡率高必正、李赤心蹑之,喋血五百里,连营、宁乡、益阳、湘潭三县闲攻长沙,长沙坚守,退湘潭,分屯四十六里,焚掠三月,杀男妇数十万口,其余死雪中,及冻饿者无算,唯花石以前副将胡景仁统众兵不至,得全十。”
    顺治六年二月,何腾蛟与胤锡在湘潭会合,何责备胤乱杀百姓,并向营中难民发米,但难民不愿回乡,都表示希望待在湘潭。当年正月,胤锡与马进忠不合,李赤心与高必正趁机进犯马进忠势力范围内的常德,马大怒,将居民驱逐出城,并将民房尽焚,与其部下弃城去往武冈,当时其麾下守将中,除宝庆守将王进才弃城走外,其余人皆“焚营,溃湖南州县为一空”。而后何腾蛟在讨伐马进忠的途中进入湘潭,被其旧部徐勇抓获,徐勇劝何腾蛟降清,何不从,于流水桥被杀。此时的湘潭再次遭受了一场浩劫,徐勇率领的清兵“以余贼未靖,下令屠城,自二十六日至二十九日,方止罢,知县阎安邦以李磷代之”,新知县李璘募资掩埋居民尸骨,民众生活艰难,每天只能食粥,加上收成不理想,当年甚至不能按时纳税。
    清兵屠城之举将湘潭变为一座堆积尸骨的荒城。乾隆《湘潭县志》志卷二十四《湘磷化碧碑记》载,“潭自顺治四年二月以兵服明,年冬又称不庭,越六年正月,万骑自长潜渡,屠其城,尸坟起,与桓檐平”。从前述史料可知,当时的湘潭在清兵到来之前,还曾经历过反清势力的焚掠,因而这些堆积的白骨中,不单有清兵的一份力气,还有之前反清势力所杀害未能及时清理的尸体,由于尸骨长期堆积,难于收拾,城中开始滋生瘟疫。光绪《湘潭县志》卷九记“顺治六年正月,大疫,时兵过,杀戮方盛,余诊成疫也,有一门殄绝者”,足见当时瘟疫之厉。王岱《猛虎行》描述了当时的情形:“己丑之岁屠潭州,白骨如雪成山丘,蓬蒿百里行人绝,猛虎寄穴城西头。”十四总后念佛林旁有一白骨塔,为安徽商人黄希倩、程青(28)所修。乾隆《湘潭县志》卷二十四载“国朝顺治庚寅有黄希倩、程青来者,徽商也,始购地与兰若念佛林之旁,聚骸累万而瘗之”,顺治寅庚年即为顺治七年,可知此处所掩即数年来城中遇难群众。“当兹冢之未建也,白骨如山积,鬼皆夜哭,行路惶惶而卒无人焉,发大悲愍,度聚魂于青磷碧血间,可胜悼哉”,黄希倩与程青所闻夜哭之声如“万亿蛙声”,亦即土人口中的冤魂之声,白骨冢修好后,一来破坏了白骨塔一带蛙类的生活环境,另一方面也使潭城百姓心中有所慰藉,当地的鬼哭事件遂大为减少。(29)
    顺治六年(1649)正月清兵屠城和乾隆四十四年(1779)大疫之事得见记载,但行文中未见槟榔。(30)民间传说乾隆年间知县白璟所授嚼槟榔辟疫之法为其家乡风俗,但据光绪《湘潭县志》卷五《官师》,“白璟字希宋,奉天人,乾隆中补湘潭知县,以严为治”,可知其为辽宁沈阳人,家乡亦并无食槟榔盛行的情况。
    

这两场瘟疫是否带来了槟榔食俗虽未见古籍记述,但史上食槟榔习俗由来最早者,确皆为瘴病最为盛行之地。以明清时期为例,瘴病严重的地区如云南、两广(其他地区如四川、湖南等地也有局部较严重的情况,但多出现在山区),食槟榔习俗较为盛行。(31)槟榔的除瘴之功效多见于医书记载。因辟瘟疫而食槟榔成风的说法同样存于台湾,据传台北一带新辟土地“阴霾之气极甚。而且恶毒等物盘踞其中,积聚已深;秽浊之气,散溢两间”,士兵初到此地,纷纷染疾,许多人因病而死,后有人发明用雄黄涂鼻孔,口嚼槟榔,心中壮胆的方法,才得以趋避瘟疫。(32)因长期食槟榔所需花费并非小数目,这类贵族习俗在短时间内成为全城之所好也非易事,因此瘟疫之说确有站得住脚的理由,即大疫之后,民众因受瘟疫之苦而不得不服用相应药物,人们通过政府资助或个人出资等途径,购得大量供驱瘟辟疫的槟榔,储于家中,并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嚼食之后,久而成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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