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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大雷]巫祝“立言”论(5)


     五、巫祝“立言”与文学观念
    巫祝“立言”对人神交流、天地交流文学境界的开创有所影响,前有《楚辞》作品,后继者层出不穷。兹略举两例。
    汉魏晋盛行仙诗,汉乐府《郊祀歌》的神仙叙写,多出现独立的神仙境界,如《练时日》《五神》《华烨烨》等,又如《王子乔》:
    王子乔,参驾白鹿云中遨。参驾白鹿云中遨,下游来,王子乔。参驾白鹿上至云,戏游遨。上建逋阴广里践近高。结仙宫,过谒三台,东游四海五岳,上过蓬莱紫云台。
    但到文人游仙诗,则强调以自我为主的人神交流,显示出文人诗的本色。郭璞《游仙诗》:“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蹇修时不存,要之将谁使。”“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把遇到仙人与其同游视为最高待遇、最高境界。突出我,突出人世情怀,钟嵘《诗品》曰:“但《游仙》之作,辞多慷慨,乖远玄宗。而云‘奈何虎豹姿’,又云‘戢翼栖榛梗’。乃是坎壈咏怀,非列仙之趣也。”李善注:“(郭)璞之制,文多自叙。”
     再说唐传奇小说。胡应麟说:“魏、晋好长生,故多灵变之说;齐、梁弘释典,故多因果之谈。”鲁迅先生说:“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讫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志怪小说在佛教传入的影响下,多叙写鬼神世界,而待唐传奇小说兴起,其描摹鬼怪神异故事又回归先秦巫祝“立言”的传统,是以人为主体的。如初唐由志怪小说向传奇小说过渡时期的《古镜记》《补江总白猿传》《游仙窟》等,虽然也描摹鬼怪神异,但却是以人为主体的,甚至注重于名人的奇异故事,仍具鬼怪神异之“怪”,但已表露出向人神之间关系之“奇”的转化。在游仙诗与传奇小说中,鬼神往往并不构成一个独立的世界,他们是在与人的交往中获得自身的存在的;而且,在人神交流的世界里,突出的是人与鬼神的交流,人是占主体地位的。
    巫祝“立言”又为古代文学抒情传统的发扬光大与诚信品质的强化作出过贡献。邓国光认为,可以从“六辞”看到“中国古代文书所独具的抒情性质”,“祝辞,所表达的是爱憎的讯息”。祝辞表现出来的抒情性质是浓郁而不加掩饰的,迥然不同于“温柔敦厚”或含蓄之类,如《文心雕龙·祝盟》称:“至如黄帝有祝邪之文,东方朔有骂鬼之书,于是后之谴咒,务于善骂。”如此风格也只有承袭祝辞才能够呈现。咒、骂,其情感的表达超乎异常,乃至有过分之处。又如《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屈原《离骚》的情感抒发:
     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呼天”是情感抒发的极端,而如此做法则是从巫祝之辞而来。
    巫祝“立言”还为文学作品的诚信订立了规范。文字表达的“诚”与“信”,最初是表现在祝史之辞上,《论语·八佾》载孔子“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就是说虽然鬼神并没有实实在在的现身当前,但也要当作鬼神在场来对待,之所以这样说,就是说有不诚信的情况。于是,人们赞赏“祝史正辞,信也”,批评“祝史矫举以祭”,所谓“臣不知其可也”;赞赏“祝史陈信于鬼神,无愧辞”。当“祝史陈信,资乎文辞”的“文辞”之“诚”,扩大到整体的文字表达,从对待鬼神扩大到人世间的文字交往,于是有“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的提出,认定“修辞立其诚”才是“君子”。进而,祝文的许多特点都可作为普遍性的文章撰作的榜样,《文心雕龙·祝盟》在谈论祝文特点时说到:
    凡群言发华,而降神务实,修辞立诚,在于无愧。祈祷之式,必诚以敬;祭奠之楷,宜恭且哀:此其大较也。班固之祀濛山,祈祷之诚敬也;潘岳之祭庾妇,奠祭之恭哀也:举汇而求,昭然可鉴矣。
    其中说到“实”“诚”“敬”“恭”等,都应该是文章所具有的品质。
    巫祝“立言”的某些品质之所以对文学有所影响,是建立在人人都可与鬼神交流的泛巫祝化的观念上的。如人人可通鬼神的观念,《尚书·君奭》载周公曰:
      我闻在昔成汤既受命,时则有若伊尹,格于皇天。在太甲,时则有若保衡。在太戊,时则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巫咸乂王家。在祖乙,时则有若巫贤。在武丁,时则有若甘盘。率惟兹有陈,保乂有殷,故殷礼陟配天,多历年所。
      贤臣都能够“格于皇天”“格于上帝”,贤臣中或有具有巫祝身份者,如巫咸、巫贤等。而且,君王本来就是可以不通过巫祝而直接向鬼神祈祷的,如姚孝遂主编《殷墟甲骨刻辞类纂》有“王祝”一类,就是王的亲自祝祷。又如《文心雕龙·祝盟》:
      至于商履,圣敬日跻,玄牡告天,以万方罪己,即郊禋之词也;素车祷旱,以六事责躬,则雩禜之文也。
    是成汤的祝辞行为,则天子也可以为祝,《周颂》中有许多周王的唱诵。战国时期不载祭祀其事,其实是下移至民间,《史记·滑稽列传》载:
    (淳于)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傍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瓯窭满篝,汙邪满车,五穀蕃熟,穰穰满家。’”
    这是民间的祭祀,人人可“祝”,人人可与神交流。至汉代犹盛,《盐铁论·散不足》:“世俗饰伪行诈,为民巫祝,以取厘谢,坚额健舌,或以成业致富,故惮事之人释本相学。是以街巷有巫,闾里有祝。”人人可为巫祝,祈福等不仅仅只是“祝”的专利,或成为百姓的普遍性行为。因此,祝辞及其品质被整个社会更大多数人所接受,这也是必然的。其意义在于:变巫祝的与神交流为文人的与神交流;变巫祝的沟通鬼神之辞为作品抒情主人公自我言志、抒情;化祝辞的种种品性为人间“立言”的品性;祝辞的种种品性与文人的责任感与自我意识结合起来,共同完成了巫祝“立言”消退后士大夫“立言”占据社会的主体地位。
    (注释及参考文献请参见原文)
    本文原载:《中原文化研究》201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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