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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杨]关于深化民俗学田野作业的两点思考


    我在山东大学出版的《民俗研究》一九八九年第二期上,曾发表过一篇题为《进一步提高田野作业的水平》的文章,粗略地阐述了我对田野作业的五点认识,近年来,随着我国民俗学界科学研究的不断深化和田野作业的大量积累,大家在认识上又有了一些新的进展。下面,将我个人通过田野作业的实践而产生的两点想法概括地写出来,供诸位同行和青年朋友们参考。这仅仅是一家之言,不妥当的地方,请大家批评指正。
    一、民俗的本质。
    民俗是一个民族或一个群体长期传承下来的风俗习惯的简称,是民族文化或地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说民俗是一个民族或一个地区民间生活文化的充分展现,当然是对的。但这一概念,只说明了民俗的性质,而未能揭示民俗的本质。我觉得,不同的人类群体,受一定自然环境、生产条件及文化传统所制约而产生的各具特色的生存意识和生存方式,才是民俗之本质所在。生存意识和生存方式,或有形,或无形;或精神,或物质;或具体,或抽象,其内涵相当丰富。生存意识和生存方式,可说是用来证明相同或不同民俗文化的“内核”或“基因”,从这个深度来把握民俗文化的特质(即民俗文化最基本的单位),许多民俗表象就可以得到谁确而科学的说明。因为,社会发展、进步到今天,纯而又纯的民族文化或地域文化是较少的,大多都呈现出相互渗透和融合的痕迹,哪些是原先的“亲本”,哪些是外来文化的渗入,往往不易区分,只有从生存意识和生存方式这个最根本的“基因”入手去探求其中细微的差异,才有可能在认识上实现从“老相识”到“真相知”的飞跃。生存意识和生存方式当然各个民族、各个群体都有,愈是古老,其相似性甚至相同点就愈明显,但随着历史的演进,其不同的发展轨迹和特征就逐渐表现出来。从事民俗学田野作业,其关键就在于捕捉不同民族、不同群体生存意识和生存方式的典型事例,并上升到理论的高度加以说明,这样,我们的田野作业水平,就有可能更上层楼,达到新的高度。举个例子来说,中国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重男轻女的思想,多子多孙多福寿”的传统民俗心理,以及众多的生殖崇拜习俗遗留,不但根植于原始民族壮大自己部落的古老生存意识——种的繁衍,更强化予数千年来农业社会所形成的生存意识——男性劳动力的需要和家族势力的拓展。中国人“天人合一”的观念,重群体而轻个人的思维模式,重中庸而轻极端的为人之道等等,无不与传统的整体性生存意识和生存方式紧紧相连。再如,人类的信仰传承,无论是形形色色的古老原始信仰及其遗存,还是后来发展壮大起来的正规宗教信仰,其价值观念,无不建立在自觉或不自觉的生存意识的基础之上。所以说。从生存意识和生存方式的深度去审视一切民俗事象的产生和发展,就不难得出科学的结论。
    二、民俗学田野作业面临的新形势和新课题。
    民俗学的田野作业,是民俗研究最基础的工作,材料的真实性与方法的科学性是它的生命。在当前我国社会大变革的形势下,入们日常生活文化的变迁极快,致使民俗事象的现状十分复杂而多彩,这就给我们提出了许多前所未有的新的思考点和新的调查课题。我个人近年来在田野作业时发现,下面六种不同的情况,几乎是普遍存在的。①历史上虽曾有文字记载,但今天确实已经消亡,毫无痕迹可寻的;②传统民俗一直延续至今,变化较小或形式有变化而实质未变的;③曾一度消亡而今天又重现且愈演愈烈的;④仅残存零星痕迹,在不远的将来势必要消亡的;⑤从外部“输入”(或外国,或其他民族,或其它地区)而尚未与当地民俗融合的;⑥新产生的。以上六种情况,由来已久,并非始于今日,乃是民俗流变性的必然表现,但变化速度之快,幅度之大,的确令人吃惊!这正是封闭落后的农业国向现代化的工业国演进过程中在民俗文化方面的突出表现,不能不引起我们大家的高度重视。就我们民俗研究队伍的整体来说,上述六个方面都属于应当关注的课题,但就单个研究者的不同目的和不同的研究子项目来说,在田野作业时,似乎应当有所侧重,否则,就难以达到应有的深度,也难以得出规律性的结论。比如说,对于中国民俗发展史的研究者来说,侧重传统民俗的产生、发展、演变及其消亡原因的调查,乃是理所当然的;对以移风易俗、促进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为己任的研究者来说,除了注目于新生良俗的宣传外,不能不特别关注某些恶习陋俗死灰复燃的严重性及对策的探讨(诸如黑社会组织的沉渣泛起、宗族势力的抬头等等);对于研究民俗传播规律,民间文化交流和比较民俗学的学者来说,必然特别关心外来民俗与当地民俗文化的“杂交”、互补与融合问题;而对民俗旅游研究者来说,必然最热衷于优秀传统民俗的扶持与开发。这各种研究力量的各有侧重和相互支持,以及这许多研究子项目的大汇合,就会大大促进我国民俗学田野作业的进一步繁荣和研究水平的进一步深化。
    近年来,我与外国学者交往过程中碰到了一个问题,也想在这里说一说。大家都明白,随着我国的改革开放和经济的大发展,人民生活水平有了空前的提高,一些落后的习俗,正在逐步退出历史舞台。对这种历史发展的必然现象,我们的态度应当是欢呼,而不是惋叹。但有一些外国朋友从学术研究的需要出发,往往劝我们尽量在实际生活中保留某些原始状态的民俗事象,这时,就难免出现分歧。我们不能不对他们说明一个极为浅显的道理:一些本该进入民俗博物馆的民俗事象,想要将它们在人民生活中保存下,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在甘肃省莲花山花儿会上,一位民间歌手唱道:“各位专家音乐家,你们把花儿拉一把,莲花山花儿音麻达(“音调有问题”之意)。”这位歌手的呼声,对我震动很大,也激发我想了许多民俗学方面的问题。实际上,不论是有形的物质民俗,还是无形的心理民俗,都在每一代人所创造出的新成果的影响下,不断地被分解着,组合着,改变者,重构着。所谓传统民俗,原来是一种流动于过去、现在和未来这整个历史长河里的一个过程,它永远处于创造和更新之中,捕捉其中那怕是些微的变化,揭示其趋向和意义,这正是当前民俗学工作者在田野作业中需要特别下功夫的地方。
    (本文原载《民俗研究》199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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