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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锡诚]民间文学调查的理念和方法


    新世纪之初在全国开展的这次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工作,进展是不平衡的。有的地方很认真,那里的领导者和主管者,有历史感和责任感。也与些地方进展的情况很不理想,只是从面上大家都知道的抓到几个项目,申报名录而已,并没有按照田野调查的要求去做认真的调查,大有走过场的可能。对于大多数参加调查工作的朋友来讲,方法问题是重要的一环,颇有探讨的必要。关于民间文学调查的理念和方法,我想谈四个问题。
    第一,民间文学普查的理念和方法。
    21世纪之初在全国开展的这次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是一次文化普查,对文化部来说,应该说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回想20年前,在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制定《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方案的时候,我去请文化部部长签字,批的是“文化部不管民间文学”。那时候的文化部,只管专业艺术和群众文化,民间文学是文学,不在文化部的视阈之内。我国的文化被分割成了一些小块块。所以我们工作起来是非常困难的。为了发布一个由文化部、国家民委和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联合签署的文件,我们只好钻领导们的空子,当部长出差的时候,请主管少数民族文化工作的丁乔副部长签署的。
    今天的情况完全不同了。重要的是“文化”的理念变了。政府的“文化”理念变了。我国政府于2004年8月接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2003年10月17日通过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接受了“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一术语和理念。在“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一概念下面,无论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文件、还是我国国务院及其文化主管部门的文件中,“民间文学”(oral traditions)都被列为第一项,在世界各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中也都是最基本的一项。但在《中国民族民间文化普查手册》(修订版改为《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手册》)中规定的16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中,民间文学有其特殊性,在20世纪80年代进行的那次普查中,做得是比较认真而彻底的,深入民间“田野”收集记录了数量很大的民间文学作品,全国2000多个县(旗)以上的单位编印到资料本中去的约有635,704,666字。这是我国有史以来没有过的事情。应该讲,在搜集记录作品上,与其它的七套集成(志书)不一样,因为其它的集成(志书)多数都是“志”,如戏曲志、曲艺志,而不是民间作品的调查、记录与编选,只有民间文学是作品的调查和编选。时间刚刚过去了20年。现在我们正在进行的这次新世纪文化普查,对于民间文学来说,过去搞的不彻底的省区,还应认真进行一次普查,力求在这次普查中取得21世纪初在民众中流传与存活的口述文本,而对一些过去搞得比较认真、比较彻底的省区来说,更多地应当是一次“跟踪式的调查”。
    民间文学是靠口头传承的,它会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发生嬗变。时代变了,民众对事物的认识、甚至他们的世界观,也随之发生着或快或慢的变化。20世纪80年代调查采录的文本,其所反映的,无疑是20世纪80年代前后民众的世界观和生存现状。我们今天再作民间文学的调查,不可能再回到20世纪80年代的情景当中,“跟踪式的调查”就是对过去的调查再做一次调查,找到过去被调查过的人,请他们讲述过去讲述的故事(作品),通过我们今天的调查和搜集记录来的材料,来看民间文学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从而分析判断我国社会和民众的世界观20多年来发生了怎样的巨大变化。最近,我应邀到贵州黔东南的千户苗寨去考察那里民间文化的传承状况。文化学者张晓和张寒梅两姐妹在福特基金会的支持下作的一个项目,它们做得很认真,也有成效。我在村里看到,千户大寨里的适龄男青年,大多数(约有70—80%?)出外打工了,留守在寨子里的主要是妇女、老人、儿童。过去我们总是讲民间文化是农耕文明下的精神文化,但我们忽略了宗法家族制度和观念对民间文化、民间文学的深刻影响。过去,“礼俗”主要是靠男家、夫家及其当家人传承下来,现在不同了,则主要靠妇女来传承了,现在妇女所执行和传承的礼俗,主要是夫家家族的礼俗。过去男家的一些仪式是不许女子参加的,现在变了,因为妇女成了夫家传家和传礼的主体,所以妇女也不能不参与夫家礼俗的执行与传承了。礼俗和风俗、以至民间文学的这些变化,是社会结构巨变引起的,是谁也无法阻挡得了的。
    2005年我应邀参与了《中国民族民间文化普查手册》中“民间文学”这一章的起草。我在起草文件的时候,就强调了这次民间文学的要注意“跟踪式的调查”这一思想。这个思想借鉴了世界、主要是芬兰学者们的经验和理念,得到了其他参加讨论的学者们的赞同。我们从事民间文学搜集和研究的人,大都是喜爱写作的文艺爱好者,具有两个共同性的特点:一个是不同程度地受到儒家思想的熏染,把民间文学看作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要使它“登”上大雅之堂,就得改动;二是喜欢按自己的观念修改(实际上是篡改)老百姓的口述作品,总觉得不识字或少识字的老百姓的观念和见识不高,文辞不雅,要经过他的改动使老百姓口述的东西与他心目中的想法一致起来。我们看到,经过他们改过的,都像是小文人给旅游景点的解说员们写的解说词,没有新鲜思想,没有思想个性和讲述个性,即没有讲述者个人的风格。这是两个“中国特色”的顽疾。通过“跟踪式调查”,对前后不同时间搜集记录的口述作品作比较,就可以看出中国老百姓的思想和作品在怎样变,在什么情况下变,世道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多有意思呀,多有文化史价值呀!
    还可以说一点我个人的最近的经历,也算是“跟踪调查”的个例吧。最近我在北京市参加了“北京童谣”的申报和评审工作,北京童谣的变迁不仅使我非常感兴趣,而且对学术方法有了新的体会。北京童谣在中国民间历史上来说,是非常有名的。我在研究“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的过程中就发现,20世纪20年代,中国的一代大学者们,多少人都曾收集过北京的童谣呀,鲁迅就是其中的一位,著名的童谣“风来了,雨来了,和尚背着鼓来了。这里藏?庙里藏。一藏藏了个小儿郎。儿郎儿郎你看家,锅台后头有一个大西瓜。”就是他搜集的。我在梳理材料时发现,凡是时政类的歌谣,如今基本上不再传承了,例如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没有了,反对军阀的没有了,特别是描写社会生活方面的,例如反映童养媳的,女孩子出嫁要财礼的,婚姻问题的等等,这些极富时代特点又极富情趣的童谣,如今都不再传承和传唱了。现在还在口头上传承、传唱着的,不再是那些涉及时政的、有鲜明政治内容和强烈阶级仇民族恨的,而是那些知识性的、诙谐的、游戏的童谣了。例如“袁世凯,瞎胡闹,一街的和尚没有庙,不使铜子使钞票。”不再有人吟唱了,而《打巴掌儿的》现在则收入了北京市的小学音乐课本,小学生们唱彻大街小巷。这后一首北京童谣,林庚先生曾写文章说当年有12段,可是现在北京出版的一些集子里面、包括小学课本里面选的,却只有10段,有2段已经找不到了。这种“跟踪式的调查”在国际学术界比较普遍,我们通过这种方法调查所得的结论,也是非常有趣的。我们从北京童谣这一窗口,看到的是百年来北京从一个帝都城市到一个现代化都市的巨大变迁,不光是四合院改成了摩天大楼、小胡同变成了宽广的大街,也包括从世界观到审美观的变迁。
    第二个问题,民间文学的“第二生命”问题。
    把民间文学的自然生命认定为民间文学的“第一生命”,而把记录下来成为文本称做民间文学的“第二生命”,这个观点不是我的发明,而是已故芬兰学者劳里?航柯的理念。在世时,他是世界知名学者,又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政府专家委员会的负责人。1986年,经过文化部的批准,我们请他来,他在中国着力推行的就是这一理念。当时我们与芬兰文学协会以及土尔库大学等进行了一次民间文学的联合调查,所选的地区是当时尚未开放的广西三江地区的六个村寨。那次我们选调了很多中国老中青学者来参加调查。五四时代从事民间文学搜集和研究的,都是修养有素的学者,包括周作人、顾颉刚、刘半农、董作宾、常惠、台静农、罗香林等先生。顾颉刚的《吴歌杂录》、台静农的《淮南歌谣》、罗香林的《粤东之风》、刘兆吉的《西南采风录》等,都是非常严格的科学记录。但20世纪50年代以后搜集出版的一些重要的民间作品,除了何其芳编辑的《陕北民歌选》等少数选集外,多数没有学者参与,用今天的话说,学者都缺席了,大多出自从事创作的文化人或文化馆的干部之手。劳里?航柯提出要保护民间文学,要用科学的方法记录民间文学,而用科学的方法记录下来的民间文学是民间文学的第二生命,民间文学以其第二生命在流传中得到“循环”,为更多的人(读者)所阅读和欣赏,从而使其生命获得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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