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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大力]谁来决定我们是谁(中)——关于中国民族史研究的三把钥匙


    
    《诗经》太讲究中和,另外也很有纪律,像我们游行队伍里的方阵一样。
    《楚辞》就大不一样,句子长长短短、参差不齐,语气词特别多,
    还出现了那么多妖怪,和一心想勾引天上诸神的美丽的女巫。

    “江”字最初作为长江的专名,本来是居住在这条江边的土著人群对它的称呼。从华北南下的汉语移民入乡问俗,向当地土人问得它的名称,遂创制出“江”字来记录这个异族语音的音读。所以该词用作水名,在传统时代仅只流行于南方。当然,这里有一个例外,即中国东北从宋辽金时期以往即有以“江”作为水名的。但那还是通过朝鲜半岛上与南北朝时代的南朝诸政权结盟交通的百济国介绍,仍从江南经由朝鲜半岛北传的结果。这样说来,用“江”字来记音的那个词汇,究竟源出于什么语言呢?比较历史语言学家们几乎一致同意,它的原字是一个孟-高棉语词汇krong,译言“河流”。汉语人群从他们徙居处的当地土人嘴里听得krong的名称,于是造出“江”字来记录它的读音。该字古音或读作kang,恰与krong之音相近。我在介绍分子人类学这把钥匙时已经提到过,中国境内的早期居民中,确有说孟-高棉语的人群存在。从两种完全不同的途径所推衍出来的考察结果互相支持,足见这个结论是基本可以置信的。
    当我们说,“江”在上古汉语中发音kang,所以才会被用来记录krong这一外来词的语音时,乃是以上古汉语中不存在复辅音声母作为其前提的。自从1970年代起,在对上古汉语音韵学的研究领域内引入与藏语语音的比较研究方法之被越来越多的学者接受之后,将“江”、krong两字作对勘的解释甚至变得更加引人入胜了。因为从比较汉-藏同源字的语音可以发现,上古汉语音系中存在带-l-的复辅音声母,其可能性是很大的。例如从藏语“加”的语音bkral-ba,可以知道它与汉字“加”实为同源字,是则汉语“加”字的读音经历了由kla到ka的演化,而后再演变为普通话里的jia。藏语“盾甲”、“鱼鳞”读作khrab,是知它与汉语“甲”字同源,则后者的读音曾经过klap>kap>ka>jia的变化。藏语“冷”字作grang-pa,与汉语“凉”同源,则后者读音作gljang>ljiang>liang。再举一个例子:藏语房子、村庄作grong,它与汉语的“巷”同源,后者的读音变化是ghlan>ghan>xiang。
    如果我们同意上古汉语中存在带-l-的复辅音声母是一个事实,那问题就来了:当日“江”字的声母是否属于带-l-的复辅音呢?这个问题有点麻烦。在以“工”表示形声的汉字里,可以找到藏语同源词的有“空”、“恐”(又写作■)二字,它们的藏语读音分别作khung(意为“孔”、“坑”)和khjwong(意为“害怕”)。由此判断,它的声母似乎不带有舌音-l-。上古既然存在带-l-的复辅音,古人为什么不挑选一个可以更真确地反映原词读音的汉字,而偏要选用不带-l-的“江”字来记录krong这样一个外来语词的语音呢?可见我们虽然相信“江”字源于krong的译音,但这个说法中还留有一些疑难未决之处,至少还不能令人完全信服。
    因为史料不足,类似的例证并不太充裕,但这方面也绝非仅有孤证而已。另举一个著名的例子,汉代有人说,“越人谓死为札”(郑玄:《周礼注》)。这同样只能源出于一个孟-高棉语的词汇chad,译言“死”。“札”字古音读为入声,原本带有-t的收声;而汉语里的zh、ch、sh等辅音出现颇晚,“札”字的声母在从上古音演变到中古音之后属于“照”母,直到那时候,它的发声仍颇与ch-相近。所以汉人采用“札”字来记录chad的语音,是十分恰当的。有人以为,古代记载里的“濮人”,其所操或即孟-高棉语族里的某种或某几种语言。“濮人”在上古曾深入江汉以南之地,后来逐步向西南退却,南北朝时尚居住于今云南腹地。时至今日,他们已仅只出没于云南边境的高山区,分别被称为布朗族、德昂族和佤族。
    南部中国的古代居民,远不止说孟-高棉语的人群一种。司马迁在记载长江下游流域及其以南的东南部中国土著人时,把他们统称为“越”人。对司马迁来说,最要紧的区别在于他自身所属的讲汉语的人群和不讲汉语的人们之间的区别,也就是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区别。至于他者之中还可能包括着很多不一样的人,这就不如前一个区别那么重要了。不过司马迁对这一点依然有明确的意识,他知道被统称为“越人”的,其实不止少数一两种人而已,所以他又把这个地区命名为“百越”之地。“百越”里有说孟-高棉语的人群,但不止如此。在比较早先的时期,他们很可能曾是“百越”中最发达的人群,但后来这样的地位却被其他一些人群占据了。至少在春秋战国时代及其以后,孟-高棉语或许已不是“百越”中最居支配地位的一种语言。
    然则在“百越”这个人群里面流行的最主要语言又是什么样的呢?现在选一个最有趣的例证来说说。西汉末的刘向在他的《说苑》一书里,记录了一首叫做《越人拥楫歌》的歌词。据他说,楚国的一个王室近亲某日泛舟于江河。替他划舟的船夫深感荣幸,于是用越语为主人唱歌。那个王室近亲说:“吾不知越歌,子试为我楚说之。”乃“招越译而楚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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