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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的中国研究:历史与现状(3)


    根据中国历史经验创造新理论
    朱政惠:模式与思潮有什么样的关系?
    汪荣祖:我觉得模式主要是社会科学的思潮引起的,因为社会科学讲究模式,我们学历史的就想用,把Model拿来处理历史问题。所谓模式,就是理论,想把历史放在理论里头,看起来很科学、很整齐,但还是有问题。
    要根据西方经验来套一个不同的历史经验,这就会有问题。我们应修正模式。研究中国历史,最重要的,不是完全排除任何模式,至少我们要能来改造西方模式,用中国的经验来改造西方的模式。比如,西方的“都市发展”有自己的模式。按照西方都市发展的经验,都市首先一定是文化的中心,然后有市政府、教堂、公园。但如果用西方模式来看中国都市,就不对了,中国的庙都在郊外,除了城隍庙,中国没有市中心等等的东西。牟复礼教授研究苏州,说中国都市特点是所谓城乡合一,觉得中国城墙围起来并不是文化的界限,因为有很多富人、有学问人住在城外。就此他得出结论,并不能像西方那样划界限,“都市乡村有一致性”是中国城市的特色。所以应根据中国都市的发展经验,来修正西方的都市模式,这样才有更大的贡献。
    现在最糟糕的情况,是拿西方的东西来硬套,各种各样的社会科学理论来套中国的历史;最好的情况应是根据中国的历史经验来创造新理论。中国的历史哲学为什么不发达,这很值得注意。其实西方的历史哲学也是根据西方历史的经验而产生的,可我们有那么长的历史经验,却很少有历史哲学。余英时说只有章学诚搞的研究有历史哲学,有点言过其实,我不太赞成,其实有很多历史哲学藏在各种论文中。但总体上讲,与西方比还是不发达,太薄弱。我觉得要避免一个问题,就是不要套模式。套模式,简单来讲,就是以论带史。
    史学史的研究不能数人头
    朱政惠:回过来,您怎样看中国史学史研究?
    汪荣祖:我自己有感觉,看了很多中国史学史,从金毓黻开始,奠定了基础。可是我认为基本上没有脱离一个写法,叫数人头,从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这样一直写下来,详略不一。我的老学长杜维运毕生研究史学史,很有成绩,他的三大本中国史学史远比金氏详细,可是基本上没有太大突破,主要还是介绍历史学家与历史书。大陆的朋友瞿林东用马克思主义观念来处理历史的发展,著作甚丰。我早就听说复旦的朱维铮想写史学史,我看过他给我的大纲,倒是有新想法,但好像还没写出来。
    西方人写史学史,是在用思想史的方法来写。最基本的几点,就是还是以史家为主,西方思想史与以前旧的不一样,我们以前的思想史与学术史如钱穆等所写并不太一样。什么是思想史?史华慈的定义就是“人在想”(man thinking),就是我们研究思想,要从人的思考这个问题出发。具体说,我们以前研究儒家,说他如何,一大堆,可是思想史是讲个别儒者的思想;换言之,孟子与韩愈的儒家思想,与康有为的都不一样,要把这样的区别开来,不能泛论,而要从个别的儒家来看他们的思想,所有都是儒家,但他们的想法有很不一样的地方,要从个别着手去做。
    研究史学史也应该这样,注重研究历史学家如何思考问题,他的宇宙观,对当时社会的观感,如何处理史料、选择史料,是特别的、个别的历史学家如何来处理。顾颉刚与陈寅恪不一样,他们都用史料,可是他们的看法和选择史料是不一样的,所以写史学史,要这样来着手。西方史学史,是以个别历史学家为特点,从希罗多德开始,当然他们也有通史,但西洋史学通史不是很多,我看到比较流行的有两本,一本是20世纪30年代里出的,另外是最近写的,就是恩斯特·布雷萨赫(Ernst Breisach)的《史学史:古代、中世纪、近现代》(Historiography: Ancient, Medieval & Modern)。
    朱政惠:您说的这本书我在哈佛图书馆查到过,还有一本是唐纳德·凯利(Donald R. Kelley)写的《多面历史》(Faces of History: Historical Inquiry from Herodotus to Herder),也是西方史学史,但这样的著作真的没能找到几本。
    汪荣祖:是不多,他们写的与金毓黻的书不大一样。他不是说从哪个历史家一个个下来,这样下来的话,潮流看不见了;而是按时代,近代理性主义、浪漫主义等。所以历史学派从时代产生。
    朱政惠:那么,对史学史研究您有什么建议?
    汪荣祖:我的看法是,中国史学史发展到现在,没有完全对不对的问题,近代中国史学有个断层,什么断层呢?因为现代中国史学,20世纪以来的中国史学基本是西方史学,把西方史学搬过来,我们的教学和历史书写的方法、概念,包括马克思主义也是西方来的。等于把西方的现代史学移进来,与中国传统史学有断层。我在思考是否能够衔接起来,把这个断层连接起来。这样的连接,可使我们不必亦步亦趋地跟着西方走,对西方的史学做批判,对中国传统要反省,然后应该打通。这是我最大的愿望。为什么?我觉得,尤其是后现代史学起来以后,中国近代史学家跟西方走,跟着走的最明显的路子,就是实证史学,后来又有朗克的实证史学。朗克的实证史学是我们现在大家在做的东西,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后现代一起来,后现代等于把实证史学全否认了。当时,我觉得中国历史怎么办?幸亏后现代下去了,如果后现代变成主流,我们怎么办?我们一直跟着西方走,现在他突然180度转弯了。我们跟着转弯吗?所以我们不能奴性地跟随西方史学走,台湾讲的都是西方的东西,虽用中文讲,实际是讲西方史学。当然,我们不能再像乾嘉那样做历史,可是中国确实有这样的传统,现在确实有了断层。我觉得有这样的问题存在,这个问题要解决好,这是我的建议。
    朱政惠:这个建议再具体化一点呢?破除这个断层,从教学抓起,研究抓起,做哪些工作?
    汪荣祖:我们要重新回顾中国史学的传统。这个回顾并不是说从历史家司马迁《史记》谈起,而是看看中国几千年历史发展的精华在哪里,对历史的看法、史料的处理,很细致地来研究。我现在没有全部精力来搞史学史,偶然看到明朝有人所说的话。有很多后现代的想法,我印象很深。若说历史,过去的事情不可靠,说历史家是看戏的人,历史人物是台上演戏的人,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都搞不清楚。我想,这与一般的疑古不一样,否定当时的真实性,说是在演戏,所以我们不能完全就靠《史通》、《文史通义》,还要看明清以来很多笔记、小说,或者是书信中相关数据,这要花很大的工夫去看,从里头提炼史学思想、史学思维,隐藏在里面的史学思维。我觉得这是对中国传统史学的回顾。另外,我觉得要用批判的眼光看西方的史学,这也要花工夫的。我们现在很多没掌握,因为现在西方史学内容太丰富,要掌握并不容易,掌握以后才能批判。所以要真正填补断层,是两个很艰巨、很大的工作。这个努力还有根本的问题,就是文字的问题。我发现台湾年轻人读古文很有问题,有时比英文还难,你要搞文史,如果文言读不通,会很糟糕。我想大陆年轻一代也有这样的问题。
    朱政惠:是的,我们也在呼吁,特别是古典要保护,要国家保护,如果没有很好的接班人,那不行,到时候传不下去。但现在要找到好学生也不是很容易的。
    汪荣祖:幸亏大陆做过工作,就是注释的工作,很多文献也都做了标点。
    朱政惠:大陆现在还是有些古籍所在坚持做这样的工作,难能可贵。
    汪荣祖:对,这些很重要,至少以后可以帮助自修的人,有的注释很详细,像《左传》,可是问题是学生如何能进入,若不去用,就像很丰盛的宴会没有人吃,也浪费。在西方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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