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钱穆宾四先生著作等身,自五四前一年(1918)出版《论语文解》,至逝世前一年(1989)印行《新亚遗铎》,生前编译成书者88种,去其重者为75部(包括抗战胜利时被国立编译馆失落江中的《清儒学案》,及著述年月不详钟山书店印行的《中国儒家思想》)。但若要举其代表作,而且只能一部,那就是《国史大纲》(上、下册)。 本自北大至西南联大“中国通史讲义”所撰成的《国史大纲》,是钱先生最享盛名的代表作,也是在当代有很大影响的一部通史著作,自民三十九年(1940年6月)出版至1986年已印行达13版。当其篇首(引论)先在昆明日报刊布时,即引起轩然大波,同学、教授们或赞或否,为此聚而议论,开西南联大播迁南来学术讨论热烈之最①;及全书刊行之初,更有青年学子辗转传抄,甚至在国内(大陆)左风渐炽而至文化大革命期间,犹有学者放着规定的教科书郭本《中国通史》不论,却私下向亲近的学生推荐钱先生的《国史大纲》。而钱先生高弟、现(台)中央研究院院士、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余英时教授则谓《国史大纲》“至今还是最有见解的一部书”②。据我看,这并非是学生对老师的夸饰之词。只要认真读过《国史大纲》的,就确会折服于其中丰富精湛的历史见解。 在当代史学界中,钱先生被尊为史学大师,他的地位无疑十分崇高。钱先生的大弟子、现(台)中央研究院院士严耕望教授称自己的老师为当代四大史家之一③;当代新儒家第三代的旗舰鹅湖月刊社前任社长、中国文化大学教授杨祖汉兄在《鹅湖》的“鹅湖论坛”上撰文亦沿用这一说法,而敬奉钱先生为当代的大史学家④。而且,连“西化派”或称(中国)“自由派”首席胡适之先生高弟、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唐德刚教授亦以钱先生为与“马列派”、“现代西方派”史学鼎足而三的“传统派”史学的祭酒⑤。 但是本文所要指出的是,《国史大纲》不仅是奠定钱先生史学地位的主要基石,而且由此史学代表作已展现了他的基本的新儒家思想,故而亦是钱先生作为当代新儒家的标识与定位著作。明言之,《国史大纲》亦是钱先生的新儒学(意义的)史学的主要代表作。 二 《国史大纲》所展现的新儒学思想,是其为钱先生新儒学史学代表作之判断的内证。在处理内证问题之前,我们将讨论三个相关问题。这三个问题,就钱先生个人作为新儒家之定位而言,乃一总体性问题。 第一,钱先生提不提倡新儒学,亦即有否新儒学取向?新儒家作为一个学派,是可以被客观地划定的,也可以是学者自觉取向与自我标举的,唯儒家必须是自觉的。这二者应是统一的。但从学者主观一面看,若钱先生本人根本就不提倡新儒学,那么《国史大纲》是他新儒学史学的代表作之判断纵然确有内证也会大打折扣。 所幸者,我们发现钱先生明显地有建立当代新儒学的意向。就在《国史大纲》问世后不久,钱先生发表《中国近代儒学的趋势》⑥,概述民国后儒学所取的方法论进路,提出“中国近代儒学”的概念。显然,此一概念即“当代儒学”的概念。从史的角度看,当代新儒学如同宋明儒一样,乃一时代性的儒家学派,故自亦可称为“当代儒学”或(民国后之)“近代儒学”,甚至可径直称之为“民国儒学”。到了五、六十年代,钱先生不再使用“近代儒学”的概念,而是直接使用“新儒学”的概念,且更明确地提倡新儒学,说:“由我个人观点,则仍是欣赏儒家那一套,似乎今日仍应该提倡一派新的儒学,来为中国社会、人生理想找一出路。”⑦他认为新儒学是儒学演进的必然会有之新途径,并念兹在兹地探究着“此下的新儒学”之应有路向⑧。应该说明的是,此“新儒学”的概念,当其时,正是港台海外学者所共同使用的对熊十力、张君劢、钱穆、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等诸巨子的思想综合一体而称的概念⑨。当其时,钱先生使用这一港台海外学人所共同使用的概念,明确提倡新儒学,这不仅说明他未曾自外于当代新儒学运动,而且亦不反对用“新儒学”来标识他的学问之整体。 第二,儒家思想是不是存在史学形式,还是只有一(西方意义的)哲学形式?如按李泽厚教授《略论现代新儒家》的界说,新儒家只能是哲学家,而钱先生(还有徐复观)基本上是历史学家或思想史家则不具真正代表性⑩。 李泽厚教授的界说,在近十余年的新儒学研究中固不失其为一家之言,但也有可商榷之处。儒学是以生命为中心的主客兼融的学问。若从知识论层面上客观地说,则六经俱是儒学。当代新儒家是民初以来的一文化和哲学学派,是一时代性思潮,固然必集中以哲学形式表达出来,但同时亦不能排斥它会在其他学科特别是史学领域中表现。熊十力先生《读经示要》中曾指出,《易经》和《春秋》是儒家思想的两大经典。《语》、《孟》、《易》、《庸》是儒学经典,《春秋》难道不是孔子著作么?怎么能把儒学仅限定在哲学领域内呢?孔子是哲学家、思想家,也是中国史上第一个史学家。孔子以下,钱先生认为,也可说一直是保留着孔子作《春秋》的精神(11)。按钱先生的省察,“史学亦即经学”,“史学实即儒学”(12),实际亦是“究古今之变,就天人此际”的会通之学。其根本精神为人文主义而非科学主义的,用钱先生的话说,是“人本的,道德的,文治的文化传统精神”(13)。哲学,只能是新儒家之一而不是唯一的形式条件与学科性格(当然可能是主要的,兹不论此),而不能作为是否当代新儒家的内容判准。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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