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帝”的本义及其发展 上古时期原为万邦林立的状态,未有中央统一政权。《左传》云:“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13]《吕氏春秋》也说:“当禹之时,天下万国,至于汤而三千馀国。”[14]《史记·陈杞世家》言:“周武王时,侯伯尚千馀人。”这些互不相属的小国,一般的称为“诸侯”;较强大者可以雄霸一方,称为“伯”。如西周末年的史伯曰:“昆吾为夏伯矣,大彭、豕韦为商伯矣。”[15]周文王也曾称“西伯”,即西方的霸者或盟主。其中最强大者,可以雄踞于万邦之上,成为各邦的共主,即所谓“王天下”了。共主的地位如能世代相传下去,便成为一个朝代,虞、夏、商、周四个朝代就是这样形成的。大约在夏代前期,共主的地位还很不稳定,太康、仲康、少康三个名号似为后来追谥者,自杼以后才稳定下来,所以展禽说:“杼能帅禹者也,夏后氏报焉。”[16]在未能多世保持共主的地位,或仅为一方之霸者,他们虽然不能形成为朝代,其名号是可以流传下来的,在漫长的上古时期,其数量相当可观,作为一个时代来表示,便统称之为“五帝”了。“帝”字原为古人对于天神的尊称,古籍中的例证很多,《诗经》中尤为习见,如“皇矣上帝,临下有赫。”“无识无知,顺帝之则。”[17]其地位超出于各邦之上者,他们自命不凡,强说与天神有特殊关系,用以愚欺群众,也就以帝号自称了。在古籍中常见者,如黄帝、炎帝、帝鸿、帝颛顼、帝喾等,也有不以帝号自称者,如轩辕氏、神农氏、高阳氏、高辛氏、金天氏、烈山氏、缙云氏、太昊氏等。夏、商之君都有帝号,大盖就是这样延续下来的。朝代形成后,“帝”字逐渐为共主所专用,一般的只能称王,周族兴起较晚,未能称帝,作了共主后便依然称王,不再改称了。“五”字有五方之义,又数字有虚用之法,清汪中《释三九》一文论证详明。[18]“五”为稍多于“三”,近于“诸”字之义,而“诸”字已有“诸侯”一词,故于未有朝代可举之上古时代泛称为“五帝”,是人所共喻的。正如“五伯”原非以五个为限,[19]同样为不可拘泥于数字。 “五帝”一词,最早见于战国后期的《荀子》。《荀子》书中两次讲到“五帝”,其一条为: 五帝之外无传人,非无贤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无传政,非无善政也,久故也。禹汤有传政而不若周之察也,非无善政也,久故也。传者久则论略,近则论详,略则举大,详则举小。[20] 此文又见于《韩诗外传》卷三,稍有异文,重要者为,“禹汤有传政而不若周之察也”作“虞夏有传政,不若商周之察也”。又“久则论略,近则论详”,二“论”字皆作“愈”,俞樾谓应从《外传》作“愈”。于此可见“五帝”一词之本义,为一般人认定者,而非荀子个人的意见。其时代,依《荀子》之文在夏禹以前,依《韩诗外传》之文则在虞代以前,虞代的事迹,传于后世者极少,故《荀子》合之于五帝时期。虞代的名号,古籍中多见,《墨子》、《礼记》等书更多以虞、夏、商、周连称。春秋时晋卿范宣子自述其家世云:“昔匄之祖,自虞以上为陶唐氏,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晋主夏盟为范氏。”[21]言“自虞以上”表明其上更无朝代可举,同时也表明当时尚无“五帝”一词。所以“五帝”一词就应为战国以来所使用者,用以表示未有朝代以前漫长的历史时期,所保存者不过是一些空洞的名号,而缺乏重要的活动事迹,尤其是所谓善政之类。 《荀子》所记的另一条为:“诰誓不及五帝,盟诅不及三王,交质子不及五伯。”[22]此文又见于《谷梁传》隐公八年,也说明这是一般人的看法,而作为一个历史时期的意义尤为明显。 “五帝”作为历史时期的本义,保持的时间很短,因为正处于百家争鸣的时代,诸子多以托古改制的方法表达自己的思想主张,而一般人多怀有以朝代作历史时期的观念,又子孙相传为各国统治者的通例,于是泛称的“五帝”逐渐坐实为五个前后相承的帝王,以黄帝为首,其下皆为黄帝的子孙,甚至夏、商、周的始祖也都是黄帝的后人。又因五帝时期的名号很多,于是以未称帝号者作为已称帝号者的别号,如黄帝号轩辕,炎帝号神农,帝颛顼号高阳,帝喾号高辛等。尧和舜本有国号为陶唐与有虞,二人虽然也定了别号为放勋和重华,而不如其国号通行。春秋时鲁史官史克说:“高阳氏有才子八人”云云,同时又说,“颛顼氏有不才子”云云,[23]明示这是两个不同的氏族之名,战国时发展了的五帝之说盛行后强合为一人。由此例可以推知其他情况。此外如炎帝与神农非一人,清崔述在《补上古考信录》中已辨明之。经过发展了的五帝之说,虽然矛盾很明显,在不求甚解的情况下,依然流传下来,并有人以孔子答宰予问的形式写成为《五帝德》和《帝系姓》二文,司马迁据之写成《五帝本纪》作为《史记》的“书首”。从此“五帝”的本义为发展后的五帝说所掩盖,而古代历史的真相愈为之晦暗难明。 《古史辨》中言及五帝之处甚多,实皆为发展变化后的涵义,一部分文章并联系到《月令》等文中的神五帝,以为是人五帝传说的来源,与“五帝”之本义相去愈远。顾颉刚先生在《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一文中说:“五帝之说,大约是战国后期起来的。”下文引《荀子·大略》篇之文,接着说,“而‘五帝--三王--五霸’,遂成了一个很长的历史系统了。”[24]虽然引了《荀子》的话,依然视为五个帝王,而非视为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在《战国秦汉间人的造伪与辨伪》一文中,引了《荀子·非相》篇的那段话,下面说:“其实,在他那时,五帝之外的传人出来了不知多少,例如无怀、葛天、风后、力牧。五帝之中的传政也出来了不知多少,例如封禅、巡狩、授时、分州、禹汤的传政和周一样多,为的是在五德三统说之下早已替三代分配得一样齐备。但他偏不承认五帝时有历史传下来,夏商时有详细的历史传下来,这真强悍得出奇!”[25]这段话显然由于未识“五帝”的本义而误解了荀子,正是由于当时出现了许多托古编造的伪史,荀子才依据“五帝”的本义以否定这些虚妄的传说。荀子本是以认真求实见称的,其《天论》、《解蔽》等篇,破除迷信思想,远出于当时一般人的见解之上。顾先生这段话把荀子的话看成是他个人的主张了,虽赞赏他“强悍得出奇”,而未能说明其实情。如果用《韩诗外传》的话来对比,这个误解是不难消除的,这一步顾先生却没有作。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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