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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学与史家(3)

治史不能没有史料,史料必须加工,而后才能成文,才能成书。对搜集到的史料,按其类别,分类排比,归纳成文,合成文集;或按事类系统归口,考其源流,连贯叙述,作为专著。此类著作,可称专家矣。因此我们说,专家之文,必成系列;专家之书,必有体系。系列者,对史料分类排比归纳之系列也;体系者,事类之系统考释连缀叙述也。能为此者,要化工夫,也费心思;文有规矩,书有条理,足备一格,非专家不足以成之。这类专家,也有层次,有文有书,是其高档者。但其高档者,也不过能按事类连缀成书而已。
    历史专家和所有专家一样,都是可贵的。贵在其专,贵在其精,贵在其独具一格。然而,历史专家又是有局限的,限于一格,专于一偏;只知有此,不知其他。较之历史杂家,他们自有其出类拔萃之处。杂家之短,在于其博杂而缺少精品。文章一大箩,拳头之作不多。书籍一大堆,传世之作绝少。样样俱全,样样平平。他们不是一专多能,而是无一专者。开杂货铺,制售的全是大路货。当然,杂家也有其可取之处,作个编书匠或教书匠,可胜于专家。
    在历史学家中,其上乘者要数大家。大家治史,在一个自然历史时段里,能抓住主流,进行全流域考察,其为文也,必着眼于要害环节,条分理析,破疑解难。如此成集,自成系统。其为书也,必有主线,层层展开,面面剖析。为文为书,都以恢复这个时段内的社会构成和社会整体为指归。我对中国古代社会的研究,就是力图这样作的。结果如何?不敢自必。但我认为,这样进行研究,就认识论和方法论来说,是无可非议的。我力图从总体上把握这个时段内的历史全景,也是无可非议的。在这里,不仅仅是如何全面地占有史料和驾驭史料的问题,而是如何运用这些史料恢复中国古代社会全貌的问题。时过境迁,难得其全。但这个社会阶段的轮廓、脉络、骨骼、肌肉、关节、机理,总还是可以复原的。破碎的器物可以复原,逝去的社会同样可以复原。我们应力争成为复原过往历史的大家。
    杂家、专家、大家,其差别的根源在哪里呢?曰:史家主体认识之等差也。史家的品格,不是取决于史料、历史文献和史实,而是取决于史家对历史文献和史实的主体认识,取决于史家对客观历史的主观解析能力,取决于史家对史料的制作改造工夫。所以,否认史家的主体认识介入历史客体,以为这样就会失什么客观性和科学性,是根本错误的。如前所说,史家治史料是离不开史家的主体认识的,更不要说史家之治史了。能治史料才能掌握史料,没有这方面的专门知识和本领,搜集到的史料不过是个破烂摊子,乱七八糟的旧货库。有些人以自己搜集到不可胜计的史料而自豪,然而对自己的旧货家底,连自己也是不清楚的。史料无数,史家心中也无数,这只能说是不会治史料了。排比史料,归纳成文,这也是一种主体认识,难道史料不经史家之手,能自动分类排队吗?按事类联缀成书,更是一种主体认识,因为历史事类是不会自行串联的。对历史文献和历史事实,必有所见,必有其解,必有其说,而后才能成为史家。读书万卷,一无所见,一无其解,一无其说,当历史文献和史料的搬运工,不经消化就吐出来,这能叫史家吗?史家之能事,在于对历史文献和历史事实,解释得当,说明透析,能透过历史文献和历史事实复原过往的历史。历史文献和史料不等于历史实际,只有通过对文献和史料的精细加工,才可见到历史实际。历史学家的头脑就是一部特有的加工机器。所以,一个历史学家的知识结构和思维结构,是非常重要的。我将历史学家的思维结构分为三个层次:第一是感性层次,第二是理性层次,第三是悟性层次。悟性者何?豁然贯通之谓也。这一点很是重要,要发现历史规律,没有悟性不行。因为规律是深藏在事物内部无形象可察的。研究哲学和宗教,也要有悟性,因为哲理和教理都是在高空的精神传递中进行的,非讲习修炼所可得也。知识结构很重要,应博学以成之。思维结构更重要,应从认识规律入手反复循环以成之。研究历史不能行不由径,更不能思不由径。人的行为是受其思想支配的,史家治史也是受其思想支配的。有各忠各样的思维模式,实证主义是一种思维模式,事证主义也是一种思维模式,主观感知又是一种思维模式,传统史学之义理何尝不是一种思维模式。当然,马克思主义哲学更是一种思维模式,我是信奉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之所以然,是因为我还没有发现比马克思主义哲学更好的思维模式。马克思主义思维模式可以含概其他思维模式,其他思维模式不可能含概马克思主义。所以,用事证主义反对马克思主义,是非常滑稽可笑的。这种人既不识货,也不识相,坐井观天,夜郎自大,足见其不自量也。当然,也有搞章句马克思主义的,也有搞公式马克思主义的,但这种作法本身就是和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精神不相容的。我们不能因为反对章句马克思主义、公式马克思主义而抛弃马克思主义的思维模式。什么主观不主观,凡是思维模式都是主观的。因为,这是史学家的思维模式,存贮在史学家脑海里的东西。史学家不是机器人,更不是机械手,要人操作才能活动,才能运转。即使是史学家有一付机械思维的脑袋,也不能说他是机器人,因为这付机械思维的脑袋是勿须别人操作的。什么三论,什么新三论,还不是要由人来操作吗?金观涛把中国历史简化为专制主义、小农经济、儒家官僚网三个要素,编成程序,进行运算,结果就得出了超稳定社会结构说。这不是什么三论,也不是什么新三论,而是金观涛的思维模式里只有这三股线,只能作出这三要素论。但是,要用这样的思维模式代替马克思主义的思维模式,肯定是不行的。马克思主义的思维模式是多维型的,不止有感性思维模式,还有理性思维,更有悟性思维,逐级提高,循环进行。所以,用马克思主义的思维模式,可以找到历史发展的内在规律,还原过往的历史。马克思主义之所以无往而不胜,其要害就在这里。历史包罗万象,我们只能用多维型的思维模式,才能认识历史。客观的历史资料被摄入主观的超精密型思维模式,反复进行高精度的加工,才能还原历史。在这里,主体认识和历史客体是高度一致的,合而为一的。还分什么主观和客观吗?作为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我们应当不断完善自己的知识结构,不断强化自己的思维结构和认识功能,把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规律化入自己的脑海里,落实到自己的研究实践中,为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发展献出毕生的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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