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对《春秋》之义广度的理解也超出了前人,他说:“《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②b]即不仅仅是以讥刺来惩恶劝善,还有推崇圣德、褒扬周室之义。这也与他所撰《史记》有关。《史记》以推赞汉德为第一要义,司马迁说:“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者,不可胜道。……主上明圣而德不存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③b]这道出了司马谈、司马迁父子念念于心的夙愿。正因为《史记》有颂汉之义,所以司马迁也特别指明《春秋》亦有颂周之义。 究竟《史记》有没有继承《春秋》之义,后来学者是有不同看法的。葛洪《西京杂记》是肯定的,认为“太史公序事如古《春秋》法”。扬雄则最先提出了“是非颇缪于经”说,“及太史公记六国,历楚、汉,讫麟止,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④b]班彪、班固父子也认为司马迁违背了《春秋》之义,因而需要在《史记后传》和《汉书》中加以矫正,重新申明圣人之旨。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赞》中严厉批评道:“又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敝也。”班固《汉书》对《史记》中所存在的所谓违背惩恶劝善之义的记载,只要是在汉代史范围内的,统统加以修正。然而后人范晔依然认为班固《汉书》在惩恶劝善方面存在缺憾,“彪、固讥迁,以为是非颇谬于圣人。然其论议常排死节,否正直,而不叙杀身成仁之为美,则轻仁义,贱守节愈矣。”[⑤b]这种现象说明,随着封建正统史学的发展,对惩恶劝善之义的理解和运用,越来越具体、细致了,以至于后人总是挑前人的不足之处。 2.大道、名分之义 此义的探讨也是首先围绕《春秋》展开的。《庄子·天下篇》认为,在“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的社会中,百家之学是可以有用武之地的,可以其不同的主旨,各显其能,“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并对于俗称为儒家经典的六部书,分别标明其主旨,即:“《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 所谓“名分”,就是卑尊下上,各守其本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孟子·滕文公下》对此也提到过:“《春秋》,天子之事也。”孔子看到周王室衰微,区别等级的礼乐制度遭破坏,诸侯恣行,大夫专政,“闵王路废而邪道兴,于是论次诗书,修起礼乐,”[⑥b]在《春秋》中严格依“名分”记事。司马迁对《春秋》此义有所注意,他举例说:“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⑦b]世道之所以乱,就是因为“名分”遭侵蚀、破坏,人们没有各守其本分,致使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春秋》着意记载此类史事,旨在申名分之义,警醒世人勿失其本,“《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⑧b]从这个意义上说,“《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⑨]司马迁在对《史记》结构的设计上,就突出了名分之义。对前代各种史书体裁进行选择、改造,“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创立了一个以帝王为中心、区分人物等级的纪传体体裁。本记,记帝王之事,是全书之纲,“盖纪之为体,犹《春秋》之经,系日月以成岁时,书君上以显国统。”[①c]世家,记“开国承家”者,虽多系诸侯王,但也要与皇帝区分开尊卑序列,如刘知几所指出的,“司马迁之记诸国也,其编次之体,与本纪不殊,盖欲抑彼诸侯,异乎天子,故假以他称,名为世家。”[②c]司马迁把本纪与世家比喻成北斗与众星、车轴与车条的关系,“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幅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③c]。正是由于《史记》结构所具有的名分、等级特点,为历代封建统治者喜爱,也符合天下一统,加强中央集权的要求,此书遂成为“正史”之首,后世仿作层出不穷。继《史记》而作的《汉书》,更是进一步把名分之义发扬光大,班固在《叙传》中说:“凡《汉书》:叙帝皇,列官司,建侯王;准天地,统阴阳;阐元极,步三光”。 东汉末年,荀悦在《汉书》的基础上,修成编年体《汉纪》。他在《汉纪·序》中提出撰史的五项基本原则,将“达道义”列为第一,“夫立典有五志焉:一曰达道义,二曰章法式,三曰通古今,四曰著功勋,五曰表贤能。”他从《汉书》中选取的内容,也明显突出了在道义、名分上的考虑,“其祖宗功勋、先帝事业、国家纲纪、天地灾异、功臣名贤、奇策善言、殊德异行、法式之典,凡在《汉书》者,本末体殊,大略粗举。”[④c]这大概与他本人的位置和当时形势有关吧。时逢曹操执朝政大权,汉献帝是个傀儡皇帝,“恭己而已”,但心中却时时不忘诛除权臣,重振汉室。荀悦与从弟荀彧及孔融“侍讲禁中,旦夕谈论”,荀悦“志在献替”,看来是拥汉的。然而“谋无所用”[⑤c],他寄道义、名分于史作,也可以看作是一种政治见解的流露。 东晋的常璩也有类似荀悦的提法,他在《华阳国志·序志》中说:“夫书契有五善:达道义,章法戒,通古今,表功勋,而后旌贤能。”在达道义方面,《华阳国志》写入了相当多的三纲五常说教,在名分上不但尊中央王朝,而且更进一步将它们罩上“天命所归”的光环。 袁宏也是东晋时人,他的议论比常璩又发展一步。他把“笃名教”作为“史传之兴”的唯一主旨和动因。他总结前代几位著名史家的述作情况,赞扬了司马迁“扶明义教”,然而也还有不足,其他如班固、荀悦,做的就很不够了。他说:“夫史传之兴,所以通古今而笃名教也。丘明之作,广大悉备。史迁剖判六家,建立十书,非徒记事而已,信足扶明义教,网罗治体,然未尽之。班固源流周赡,近乎通人之作,然因籍史迁,无所甄明。荀悦才智经纶,足为嘉史,所述当世,大得治功已矣;然名教之本,帝王高义,韫而未叙。”在指出前贤遗憾之后,他道出《后汉纪》的义旨所在: 今因前代遗事,略举义教所归,庶以弘敷王道。[⑥c] 把义教说成是史书的灵魂,自然不独出于袁宏胸臆,而是刻有时代的印记。 所谓名教(义教),就是重“正名”、“定分”的封建礼教。源于汉,盛于魏晋南北朝。汉代曾把合乎统治者要求的政治观念和道德规范,立为名分,定为名目,号为名节,以之进行教化,即“以名为教”,简称“名教”。进入魏晋南北朝,在政治上、经济上拥有巨大势力的世族豪门,以名教观念为准则,相互标榜吹捧,操纵社会舆论。以三纲五常为主要内容的名教,在思想文化领域占据了统治地位。正统史学也自然把名教作为最高指导原则。 值得注意的是,从荀悦、常璩到袁宏,他们均已脱离《春秋》而探讨史“义”。这表明史家对于史学批评的抽象能力已有所提高,已经超越就某部史著发议论或借题发挥的阶段了,能够较独立、自觉地审察史学的若干理论问题。 宋代史学又出现一个重名分的高潮,并且进一步发展为正统之辩和尊王攘夷之说,使史“义”有了新的时代特征和新的内涵。 欧阳修借孔子《春秋》发论,“孔子何为而修《春秋》?正名以定分,求情而责实,别是非,明善恶,此《春秋》之所以作也”[⑦c]。他在修《新五代史》时,慨然于五代世事之乱,战祸迭起,“得国者皆贼乱之君”,他说:“五代之乱,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至于兄弟夫妇人伦之际,无不大坏,而天理几乎其灭矣。”[①d] 由于宋代民族间多有战事,欧阳修就从《春秋》中发掘尊王攘夷之义,尽力体现在《新五代史》中。他把居中原的王朝视为正统,把周边各族视为“夷狄”,作《四夷附录》,热衷于记载各族“服叛来去”之事。在本纪中也是严格按既定义例记载,“夷狄来,不言朝,不责其礼,不言贡,不贵其物,故书曰来”。[②d]他“著其屡来”,借以表明尊王室和正统所在。他说:“盖王者之大兴,天下必归于一统。其可来者,来之;不可来者,伐之;僭伪假窃,期于扫荡一平而后已”。[③d]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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