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随着经济全球化的进展、多领域研究者的涉足,冠以全球史之名的研究也呈现出多样化的特征。多米尼克•萨克森迈尔指出,全球史这一术语可以表示很多研究类型,它们超越了以往那些曾经对把过去概念化的诸多方式进行长期统治的空间观念。[22] 他实际上是从空间上强调全球史的全球视野。柯娇燕也认为,全球史这一术语可以用来描述一切试图致力于广泛、大规模或普世视野的历史。[23] 在总体上,当代意义上的全球史研究路径,是指与20世纪中期以来世界一体化发展相适应的、把世界作为一个整体、从宏观和相互联系的角度出发来考察和研究人类历史演变的观念及历史编撰的方法。西方全球史大致表现出两种路数,一是宏观性的整体世界史研究,二是全球视野下的微观性个案研究。 20世纪中期以来,西方史学界涌现出众多的全球史著作。今天我们回顾这一历程,可以看到其发展诚为不易。“欧洲中心论”在西方史学界曾经占据的统治地位自然无需赘言。实际上,欧美学界始终不乏以西方文明为主体、带有浓厚“欧洲中心论”色彩的世界史著作。[24] 在历史学教学实践中,据统计,1910年美国大学的历史学课程中45%是欧洲史,37%是美国史,只有2%是关于世界其他地区和国家的历史。[25] 有学者指出,当年在美国教师发起的“世界历史”运动中,那些推动全球史发展的史学家:芝加哥大学的威廉•H.麦克尼尔、西北大学的斯塔夫里阿诺斯、威斯康辛州立大学的菲利普•柯丁,他们一离开所属机构,便发现他们的世界史教学计划在学校中也随之结束。[26] 西方全球史的进展正是有赖于众多研究者的不懈努力。2010年,世界史和全球史学家通过世界全球史学会(NOGWHISTO)获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席位,获准加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附属的国际历史科学委员会(CISH)。[27] 到2013年威廉•H.麦克尼尔的《世界史:从史前到21世纪全球文明的互动》中文版出版之际,约翰•R.麦克尼尔指出,美国已有数千所大专院校、高中开设了世界历史课程,每年至少有25万学生学习世界历史课程。[28] 从总体而言,西方全球史在通史编撰上的突出特点,就是从人类社会中的交往(互动)入手来界定和描述世界史,并将之视为历史发展的主要动力,进而探讨全球化的演变。对世界不同区域的人类群体之间及其与自然之间的联系与影响的研究,是西方全球史编撰中的核心线索,同时也为其全球视野的实现提供了空间舞台。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帕特里克•曼宁明确指出:全球史是全球范围内人类社会的交往史。[29] 杰里•本特利也认为,全球史“理解全世界人类的历史经历,而不是将一些历史经历看作是完全特殊的、无从比较的并与其他人的历史经历毫无关系的,这就为摆脱欧洲中心主义和其他民族中心主义历史观提供了机会”。[30] 例如,被视作美国世界史学科现代开创者的威廉•H.麦克尼尔便把与外界的交往视作社会变革的主要动力。[31] 他的《西方的兴起——人类共同体的历史》一书,关注的重点就是由中国、印度、希腊和中东四个主要文明中心构成的欧亚大陆生存圈,他认为欧亚大陆上的文明自有历史以来就不断地相互发生影响。[32] 前述他的《世界史:从史前到21世纪全球文明的互动》一书,开宗明义便提出从各大文明之间互动的视角出发,一以贯之地叙述世界历史。[33] 他与其子约翰•R.麦克尼尔合著的《人类之网:鸟瞰世界历史》,认为在历史上处于中心位置的是各种相互交往的网络,网络中各种信息、事物、发明的交换与传播,以及人类对此所做出的各种反应,塑造了人类历史。[34] 杰里•本特利指出,世界历史应当格外关注各民族跨文化交流的多种方式,也就是所谓的“跨文化互动”;要重视造成地区间联系的机制,即文化交流与融合的机制,并把这种机制视为全球史发展的根本机制,他的《新全球史:文明的传承与交流》一书关注的重点就是支撑世界各民族相互交流的交通、运输和贸易结构。[35] J.M.罗伯茨试图从影响大多数人类的主要历史进程入手,展示它们之间的对比和相互关系。[36] C.A.贝利则提出:“世界历史的一个目的是弄清和探讨世界不同地区的历史的联系和相似性”,他认为不同层次的政治、经济和思想变化的互动产生的变化之串接是变革的关键所在。[37] 理查德•W.布里特和柯娇燕等人的《地球与人类》一书,则意在探讨那些把人类过去连为一体的共同挑战和经历,并试图说明这些人类经历的全球模式。[38] 全球史编撰的主线决定了其内容和方法。西方全球史在上述编撰主线的基础上,极大地扩展了世界史研究的内容,并且广泛地运用比较研究方法来追求其全球视野的实现。在传统世界史著作中往往被忽视的众多历史细节被囊括进来,全球史为读者提供了更加充实丰满的世界历史图景。 全球史中的全球一词,表明其没有把民族国家预设为基本研究单位。[39] 既然其意在“理解世界各地发生的变化”,[40] 那么哪些内容可以体现变化?如何把各时代中世界范围内广泛的人类经历相互连接起来?[41] 丹尼尔•R.布劳尔认为,可以从三个方面的内容来强调全球相互影响的关联性,这三个方面的主题支配着对重大趋势的选择和对事件的描述,即各国的国际关系史;意识形态在形成政治运动与重塑文化和社会价值方面的作用;世界经济关系的演变。[42] 理查德•戈夫等人则通过科技、经济、政治与社会发展、国际关系和文化五方面的内容来反映拉丁美洲、欧洲、亚洲、中东和非洲地区的历史。[43] 前述理查德•W.布里特和柯娇燕等人的《地球与人类》认为应从技术与环境、多样性与主导性两个主题来联结人类经历。[44] 杰里•本特利在《新全球史:文明的传承与交流》中、菲利普•费尔南德兹—阿迈斯托在《世界:一部历史》[45] 中,都对跨文化贸易、技术传播、物种交流、疾病传播、环境变迁、文化碰撞与交流、帝国主义与殖民主义、移民与离散社群等主题进行了探讨。相应地,不仅“哥伦布交流”、“环印度洋交流网络”、全球化形成、地球生态演变等历史现象和过程的意义在全球史框架中获得了重视和表达,而且,日常生活史中的丰富内容如饮食的变迁等也被展示出来。[46] 全球史所涉及的丰富内容往往是通过比较的研究方法展开的,并且其在实践中注重历史与地理、时间与空间的结合。正如有学者指出,“比较史”与“全球史”已经频繁地联合在一起使用。[47] 还有学者指出,全球史研究者利用其他历史学家所做的研究,对其进行比较,关注较大模式,并提出理解变迁的方法,以便阐明全部人类历史的性质和意义。[48] 又如,皮特•N.斯特恩斯等人认为,比较提供了一种把不同文明的历史性发展联系起来的方法并能够确认应该加以记忆和解释的关键性的模式。[49] 皮特•N.斯特恩斯便在其著作中选取了日本、中东、非洲和中国进行比较,以探讨不同社会组织对全球化的反应及其原因。[50] 从西方全球史对人类交往史特别是其中各种物质交往现象的重视来看,显然其深受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巴勒克拉夫在《当代史学主要趋势》中便曾经指出,马克思主义作为哲学和总体观从五个主要方面对历史学家的思想产生了影响;在专业历史学家中,当前占绝对优势的趋势是采取比较广泛的唯物主义立场。[51]约翰•布罗指出,“刺激全球观点的来源之一是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从一开始就将资本主义视为一股国际力量与现代世界史的发动机。” [52] C.A.贝利也提出:“从最广的意义上说,历史的发展似乎由经济变化、意识形态构建和国家机制所构成的复杂的四边形的合力来决定。” [53] 人类交往史中丰富多彩的社会实践的重要性在全球史中获得了体现。不过,西方全球史虽然与西方学术界把实践精神化的传统路径有所区别,与马克思主义世界历史理论的实践维度有所接近,但其实际上就此止步于描述跨文化互动的各种历史现象,而没有进一步以人类交往史为基础来探索社会历史规律。 这表明在方法论的基本原则上,西方全球史并没有根本性的突破,仍然回避从因果必然性上探讨人类社会普遍规律。正如有学者指出:西方学术界普遍信奉非决定论的本体论和唯心主义认识论,拒绝或回避从因果必然性上去探讨决定社会历史过程的终极原因和普遍的因果必然性的规律,而只限于运用直观经验性的实证归纳方法对现象进行单层次的平面式的归纳,得出各种经验性的模式或法则,或者叫作经验规律,这种规律也可叫作描述性的规律,不是因果必然性的规律;简言之,承认特殊性,却不能超越特殊性。[54] 也正因此,西方全球史显露出其在编撰宗旨上的内在矛盾。一方面,全球史标榜其宏观的全球视野,追求中立的价值判断,努力超越传统的民族国家史学框架,努力克服“欧洲中心论”的影响。另一方面,西方全球史也要面对通史著作的内在要求之一,即要建立对西方文明本身的自我认同,这其中不仅涉及对西方历史的认识,而且关系到西方国家当今的国际政治形象及政策取向,这就使得其历史反思是以不危及对西方文化本身的自信心为前提的。[55] 例如,J.M.罗伯茨便认为,“……这些原则总是从西欧传统派生出来,无论我们是否将这个传统看作贪婪、暴虐、残酷、传统和剥削,或视作客观地改善,仁慈和人性化是无关紧要的。……欧洲重塑旧世界,创造了现代世界”;“其他传统没有像欧洲人那样在相异的设置里表现出相同的活力和吸引力:作为世界的塑造者,它没有竞争对手”。[56] 他甚至直言,“我不应但却势必以一个年长的英国中产阶级白人男性身份来书写”。[57] 多米尼克•萨克森迈尔也指出,虽然美国绝大部分学者都公开反对“欧洲中心论”,但这并不必然意味着“欧洲中心论”已经在美国销声匿迹了。[58] 西方全球史固然取得了显著的学术成果,但在殖民主义、帝国主义、非殖民化研究等问题上的回护之情显而易见,其中很多观点和处理手法是我们需要注意、分析的。所以,从西方全球史当前的编撰实践来看,可以做到“放眼世界,展示全球”,但是要“不带成见和偏私,公正地评价各个时代和世界各地区一切民族的建树”,[59] 显然仍非易事。 西方全球史的发展本身,正是这个变动世界在历史学领域的反映。同时,这也说明与西方传统世界史相对而言,尽管全球史在实践中仍然存在问题与局限,但其关于人类历史的一种更加整体化和综合化的编撰视角已经得以确立。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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