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汉武帝时期,大一统的帝国在亚洲东部出现了,学术思想的一统,即学术“汇于一”,成了这个时代的需要。这里有一个重要问题,即以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中国先秦以来的学术,怎样认识前人在史学上的工作,通过什么样的思维途径来对其进行总结。是独尊一家、罢黜百家?还是融汇百家之长,创立出中国史学家的“一家之言”? 汉武帝时出现了两种学术汇于一的途径。一种是从景帝以后出现一种倾向,董仲舒继之而起,明确地要求用行政的手段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他向汉武帝建议,说:“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汉书·董仲舒传)) 和董仲舒不同的是司马谈、司马迁父子的主张。司马谈在《六家要旨》中说: 《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 “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是《易》学带根本性的认识,十分重要。郭沫若称《周易》的思辨定式有三个,第一个就是“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见《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一卷,第76页,人民出版社)。近代不少学者也看出《周易·系辞》所说的“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是“着眼于中国文化的整体,谋求多样性统一”(余敦康:《内圣外王的贯通》“附录三”中的述评,第547页)。 根据《易大传》这种思路,百家之学要归于一,却又不能以某一家学术替代各家学术。逻辑只能是:在总结融汇各家学术的基础上,吸收各家学术之长,创造出新的“一家之言”,形成一种新的学术。这也就是司马氏父子的学术汇于一的思想路径。 司马迁的古代学术总结包括:1.对秦汉诸子学的总结;2.对前代史学作品的总结;3.从当时对自然天象知识的总结中获得对历史社会的理解。 司马谈的《六家要旨》是对诸子学的总结。他评论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各家,推崇道家,但认为六家学术都有合理的地方,又都有缺憾。各家学术尽管不完全一样,却都是“务为治者也”。对经籍的认识,也可视作是的马氏父子学术总结的一部分。 太史公对上大夫壶遂谈自己对儒家经籍的看法,说: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于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这样总结的立意,是要吸收各种经籍的合理因素,以为王道政治之用。 《史记》的《十二诸侯年表序》较为集中地对历代史书作了总结,对“不可胜纪”的《春秋》类作品进行了具体分析。明显的事实是,《春秋》以后五百年,却没有一部合于时代需要的史书,没有一部史书能真正称得上是继《春秋》的作品。史学总结,使他产生一种时代使命感。 司马迁对前人的自然知识也作了总结。他重视前人在天象、历法上的成就,并且作出了自己的创造。更重要的是,他由此体悟到天人之际的关系,从《易》与天官的知识中,明白自然在变,社会人事也在变。 总之,如果没有开阔的史学总结的眼光,没有正确的思维途径,就不可能正确地对待百家之学,司马迁的史学要取得那样的成就,也是难以想象的。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才能形成他的“一家之言”,也就是史家之言。 应该看到,通古今盛衰之变的思想与承弊易变的社会变革思想,是《史记》中的主题,而这恰恰是来自《周易》的,甚至连表述文字,都是《周易》的。这在下面我们还要谈到。 综上所说,《易》学是司马迁史学的哲理基础,也是中国古代史学形成的学术条件。 --章学诚以《易》理论说中国古代史学变革的必要,提出恢复古代史学生机的主张。 到了清代乾嘉时期,中国古代史学经历了千余年的发展,其弊病也充分暴露出来,有见识的史学家要求改变这种局面。 章学诚在《文史通义》开卷的《易教》上、中、下三篇和其它重要篇章中,以易理阐发对史学的认识,对历史的见解,提出史学变革的主张。章学诚指出,到了他生活的时代,古代史学已失去了早期那种创造性的活力,暴露出了各种弊端,这突出地表现在纪传体史书的编纂上。他说: 纪传行之千有余年,学者相承,殆如夏葛冬袭,渴饮饥食,无更易矣。然无别识心裁,可以传世行远之具,而斤斤如守科举之程式,不敢稍变,如治胥吏之簿书,繁不可删。以云方智,则冗复疏舛,难为典据;以云圆神,则芜滥浩瀚。不可诵识。盖族史但知求全于纪表志传之成规,而书为体例所拘,但欲方圆求备,不知纪传原本《春秋》,《春秋》原合《尚书》之初意也。 《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纪传实为三代以后之良法,而演习既久,先王之大经大法,转为末世拘守之纪传所蒙,曷可不思所以变通之道欤? 司马迁创立纪传体史书,本是富有生气的,但是后来纪传体史书编纂变成了一种程式,纪传体变成公式化的东西,史学就失去了活力。章学诚看出了中国封建社会后期史学问题的关键。作为一代大史学思想家,他不仅提出问题,而且指出解决问题的途径。在章学诚看来,要走出当时史学的困境,只能总结史学上的成败,恢复古代史学的创作精神。他说:“斟酌古今之史,而定文质之中,则师《尚书》之意,而以迁史义例,通左氏之制裁焉,所以救纪传之极弊,非好为更张也。”(上引见《书教下》)这里指出章氏关于史学更革的几个重要论述。 其一,关于“方以智”与“圆而神”的论述。章学诚认为这是古代史学具有活力的重要问题。 《易》曰:“著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智。”间尝窃取其义,以概古今之载籍,撰述欲其圆而神,记注欲其方以智。夫智以藏往,神以知来,记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来者之兴起,故记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来拟神也。……史氏继《春秋》而有作,莫如马、班,马则近于圆而神,班则近于方以智。(《书教下》) 在中国史学史上,司马迁的《史记》近于圆而神,班固的《汉书》近于方以智。这里没有祟班抑马或崇马抑班的意思。班固的撰述,“则于近方近智之中,仍有圆且神者。以为之裁制,是以能成家,而可以传世行远也”。这种因事名篇,不为一定之例所拘,就是史学的活力,其作品就可以传世行远。但“后史失班史之意,而以纪表志传,同于科举之程式、官府之簿书,则于记注、撰述两无所似,而古人著书宗旨,不可复言矣。史不成家,而事文皆晦,而犹拘守成法,以谓其书祖马而宗班也,而史学家之失传也久矣”。 其二,关于史学通识的论述。章学诚主张以恢复史学通识的传统,作为恢复史学生机的一种途径。关于通识的精神,章氏以易理作出了阐释。 《文史通义》的《释通》开篇说:“《易》曰:‘惟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说者谓君子以文明为德,同人之时,能达天下之志也。”章学诚以《易》之《同人》卦的彖辞阐发,提出他对通识的见解。又指出通史之修,有六便二长。六便是:免重复,均类例,便铨配,平是非,去抵牾,详邻事。二长是:具翦裁,立家法。但也有三弊,就是:无短长,仍原题,忘标目。章学诚提倡史学通识的用心,意在纠学风之弊,复古学求义之精神。“夫古人著书,即彼陈编,就我创制,所以成专门之业。”通史之“通”,不在于形式上的贯通,自司马迁的通古今之变,成《史记》,到郑樵别识心裁,成其独断之学而写就的《通志》,都是史学通识的体现。 史学通识关系到史学的兴衰,他检讨唐代史学衰败的缘由,说:“唐后史学绝,而著作无专家。后人不知《春秋》之家学,而猥以集众官修之故事,乃与马、班、陈、范诸书,并列正史焉。于是史文等科举之程式、胥吏之文移,而不可稍有变通矣。”(《答客问上》)史学的变化发人深思。 其三,关于史学经世的论述。提倡经世史学作为发展史学的一种手段,这在前面已有论述。《文史通义》开篇指出:《六经》皆史,《六经》皆先王之政典,意在说明史学之根本要义在经世。《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但《易》在《六经》中有其特殊地位。“‘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知来藏往,吉凶与民同患。’其道盖包政教典章之所不及矣。象天法地,‘是兴神物,以前民用。’其教盖出政教典章之先矣。”(《易教上》)这就指明了《易》为经世之用的特殊意义:“其道盖包政教典章之所不及”,“其教盖出政教典章之先”。以《易》为首的六经是史,是经世之书,后代的史书必须发扬经世的传统。史学也只有恢复经世传统才能恢复活力。 关于章学诚史学更革的具体主张,学者多有研究,这里不再赘述。 总之,我们可以看出,中国古代史学在发生发展过程中,与易学是联结在一起的。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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