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代春秋》哪来尹洙修史的“佐证”? 《献疑》为了说明“《新五代史》有尹洙分修之功,”还提出《五代春秋》作为尹洙分修《新五代史》的“佐证”,但不是拿出事实作证据,而是从两书的“神似之处”作文章,不能不使人感到奇怪。 《五代春秋》成于何时,诸书均无记载。王辟之《渑水燕谈录》说:“天圣中,欧阳文忠公与尹师鲁议分撰(按指五代史),后师鲁别为《五代春秋》,止四千余言,简有史法。”考欧阳修与尹洙订交始于天圣九年,同在洛阳。那时尹洙知河南府伊阳县,职掌较闲。他既“以史笔自负,”而又擅长文辞。欧阳修说他“平居弄翰墨,挥洒不停瞬。谈笑帝王略,驱驰古今论(11)”。《五代春秋》可能就是在天圣、明道(1030~1033)之际写成的。我怀疑王辟之把尹洙修《五代春秋》和欧、尹相议分撰《五代史》的时间搞颠倒了。应该是《五代春秋》成书于前,然后欧、尹再议分撰。这是因为从景祐元年(1034)以后,欧、尹相继调京任馆阁校勘,先是合编《十国志》,后又议修《五代史》,这样一来,尹洙既没有时间,更没有必要去写《五代春秋》了。《献疑》也认为“《五代春秋》的编纂应在《新五代史》编修之前。”这一点似乎存在着共识。不过《献疑》的意图在于说明“《新五代史》本纪是模仿《五代春秋》”而成,我们却认为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欧阳修《与尹师鲁第二书》明白指出,他们首先要分撰的是五代本纪,那么《五代春秋》即使先已成书,欧阳修也不以为它可作《新五代史》的本纪,而是要重新编写。这又怎么能说《新五代史》本纪是仿效《五代春秋》呢? 我在《欧阳修的史学》中说过:“《五代春秋》叙五代大事,文简事略,全然仿效《春秋》,与欧史相较,无论在史实和文笔方面彼此都不一样。”这从内容和形式上说明了欧史和尹书的不同。如有不信,我们还可进一步加以探讨。 第一,从体例上看,《新五代史》作为一部纪传体的正史,不是规仿编年体的《五代春秋》,而是取法李延寿的《南史》和《北史》。南、北史正是“打破朝代界限”,把历朝的本纪合编在一起。列传则有的综合编写,有的分代为文。《新五代史》的作法与南、北史如出一辙。《五代春秋》并非纪传史,与《新五代史》体例不同。这是首先应该注意的一点。如就《新五代史》本纪部分而论,虽然与《五代春秋》同属编年,但彼此取舍又有区别。《五代春秋》于“十国兴废大事必书(12),”而《新五代史》本纪则“十国外而不书(13),”在体例上也表现出明显的差异。 第二,从书法上看,两书虽然都注意褒贬义例,但是具体作法并不一致。例如《新五代史》于同光元年书敬翔之死曰“自杀”,而书李振等之死则曰“杀”;《五代春秋》则统书为“诛敬翔、李振。”又如乾祐三年,苏逢吉之死,《新五代史》书“自杀”,如敬翔之例;《五代春秋》则书“诛苏逢吉”。按理“诛”是指有罪被杀,与自杀不同。实际上敬翔、苏逢吉都是自杀,也不一定有必死之罪,《五代春秋》书之曰“诛”,有些与事实不符。此尹不如欧处,显然可见。 关于书葬问题,《献疑》说:“《新五代史》因梁太祖、唐庄宗皆被弑,故不书葬;唐明宗寿终,故书葬。《五代春秋》也是这样记载。”按《新五代史》徐无党注,梁太祖、唐庄宗皆“以不得其死,故不书葬,”唐明宗“虽得其死,而为贼所葬,故亦不书葬。”《献疑》叙事已有错误。至于《五代春秋》对梁太祖虽不书葬,但对唐庄宗之死,根本就没有记载,哪来书葬之事。唐明宗虽然寿终,《五代春秋》也不书葬。可见欧史和尹书在书法上也不相同。 第三,从内容上看,《五代春秋》极为简略,《新五代史》本纪则比较翔实。如以后唐建立的同光元年为例,《五代春秋》所记才42字,《新五代史》本纪则为1002字,前者不过后者的4.2%。如以全书论,《五代春秋》二卷,全文“止四千余言;”《新五代史》本纪十二卷,通计37,240字, 前者才及后者的十分之一多一点(14)。历来学者对《新五代史》本纪已嫌其简,那么《五代春秋》岂不是毋乃太简乎? 第四,从文笔上看,欧阳修和尹洙虽然同治古文,但文章风格并不一样。尹洙是“其文谨严,辞约而理精(15);”欧阳修则“为文天才自然,丰约中度(16)。”“谨严”与“自然”,这正是他们在风格上的实质性的不同。《献疑》却以古文家共同具备的“行文简约”这种表面现象,来说明欧史师仿尹书,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就上述四点看来,《五代春秋》与《新五代史》本纪,既谈不上形似,也谈不上“神似”。这种啥也不“似”的关系,怎么可以“作为尹洙确曾参与《新五代史》编修的佐证”呢? 从以上各节中,可以概括为三点意见:一、尹洙是编写《新五代史》的倡议人之一,并且撰写了《十国志》中的部分篇章,还计划编写五代纪传,但究竟写了多少,没有明确记载,不可估计过高。二、尹洙所写的“河东一传”是指《十国志》中的刘旻传,也就是后来《新五代史》中的《刘旻世家》,而不是《裴皞传》。三、从体例、书法、内容、文笔等方面来考察,《五代春秋》和《新五代史》彼此不同,两书之间说不上有什么关系。 还有,欧阳修是一位大文学家,他治古文虽在尹洙之后,但他的成就却超过了尹洙。尹洙即使为《新五代史》提供了若干篇章,也只能作为史料,经过欧阳修剪裁润色之后,已经与全书融为一体了。所以章学诚在评论《涧泉日记》所载尹洙分修《新五代史》时说: 今观七十四篇,实出一手,虽有牴牾,亦是一人精力检点未到。盖欧公于此自命甚深,纵有他人之作,亦必更加鎔裁,使其义例协于一矣。盖史家文字原不责其尽出于己,但要学足以该之,才足以运之,而识足以断之尔。欧公文笔足以自雄,而史识、史学均非所长,故所争不在有人助力与否,而在大体之有合古人否耳。(17)” 不管章学诚对欧阳修史学的看法如何,但在这里他承认:第一,《新五代史》全书实出一手;第二,史家文字原不责其尽出于己;第三,欧阳修文笔足以自雄,所争在史书大体,不在有人助力与否。章学诚这几点意见说的非常中肯。近人叶景揆也有对《新五代史》的评论,可以一读:“五代群雄割据,前后五十余年,欧史如一笔书,脉络清晰,体例完善,可谓奇作。一人修史,除史迁外,未有如之者也。”(18)《新五代史》始虽由于分撰,终则成于一手,结构谨严,文辞高简,而且具有显著的思想特色(19),不愧为自成一家的历史名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