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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大昕“实事求是”史学(下篇)(3)

《元史》有《史天倪传》(附其父秉直事)、《史天泽传》,主要是记载传主的经历和功名。钱氏据其乡大都永清县某村的史氏墓三块碑,考明一是史天倪之父《秉直碑》,一是秉直之弟《进道碑》(史不载其名),一是《清源碑》。他特别指出:“《清源碑》载其三世子女嫁娶最详,秉直长女为太师国王夫人,其事不见于它书。史氏父子兄弟各以功名自立,要亦连姻贵族所致。论史者不可不知也。”[3]这里的“要亦连姻贵族所致”一语,独具只眼;“论史者不可不知”,强调了知人论世的重要性。这是根据史氏三碑所刻“连姻贵族”的内容而引发之论,可谓实事求是!
    对于古人,钱氏能将其政治表现与学业成就区别对待。比如,他认为,南宋孙仲益其人政治品质不好,“专主和议”,称誉投降派,诋毁抗战派,是个“无是非之心”的人;但其文章尚可,“骈偶之工”在当时应排在前列[1]。又如,明人张瑞图(晋江人),字写得很好,与米、董齐名,曾为当权的魏忠贤写过生祠碑文。其后定逆案,就因其“为忠贤书碑”这件事,名列于逆案。由此,他的字也被人轻视了。钱氏曾见过张瑞图的书札,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其人“龌龊守位”,但无“专权误国之迹”,仅仅因为书魏忠贤碑,“遽加逆名,不已甚乎!”又说:“评书者,当赏其神骏,勿以其素行而訾及翰墨也”[1]。意思是,竟因书碑一事,便名列逆案,做得太过分了;也不能因其素行不佳,而否定其翰墨。
    钱氏评论古人是注意分寸的。如,他对王安石为人为政多有贬词,但对陈黄中视王安石为“奸臣”则持不同意见,说:“若王安石之立新法,引佥人,虽北宋祸而本无奸邪之心;郑清之虽党于(史)弥远,其在相位亦无大恶,和叔(陈黄中字)俱以奸臣目之,未免太甚矣。”[1]这里,钱氏对王安石变法有贬意,乃政治观问题,另当别论;而他所论王安石“无奸邪之心”,不同意目为“奸臣”,是个起码的是非问题,不能随意和含糊。这就是把握尺度。古时学者多念念有词,常说这个经义,那个礼法,而往往缺乏一个客观的尺度和准确的分寸,如果学学钱氏知人论世的态度和办法,必有所收益。
    评论历史人物,是由评论者思想支配的。钱氏自然也不例外。他信奉儒家的“恕道”[3],一般说来,他不苛求于古人;因此,他批评王安石“好非议古人”[3]。但他崇儒、反法,对于有些古人那套“任法”、“术数”,甚为反感,甚至讥晁错遭“杀身”之祸[1],而碍难准确地评论晁错的历史功过是非。此其历史局限性乎?
    还应该指出,钱氏评论历史人物是很强调“史识”的。如,五代周世宗柴荣政治上得而旋失,欧阳修、洪迈对此评论不一。钱氏指出:“洪容斋以为失于好杀,列举《薛史》所载甚备,而《欧史》多芟之。容斋论史有识,胜于欧阳多矣。”[3]又如,宋人史弥远、韩侂胄之奸有轻重之分。钱氏以为,史之奸“倍于胄”,但《宋史》“独不与奸臣之列”,这是《宋史》作者“无识”之过[2]。
    史评、史论,仅凭学与才是不够的,必须有识,识是主导的。钱氏强调史识,以实事求是为准绳,就是有识之见。
    六、师古之是
    钱氏颇强调“师古”之“是”[1]。这个“是”,不是今人理解的规律性,而是为人、为学、为政之道,要求今人学习历史文化传统中优良的东西。
    治史的人,是研究和评判古人古事的,又是站在当今实地的,如何对待古与今,是个重要问题。对待古今,历来有两种不良倾向:一是崇古、美古,把古代说成黄金时代,把古人美化为圣贤;一是轻古、丑古,把古代古人说成愚昧、野蛮,一无是处。两者都不是尊重历史的态度。正确的态度,应该是历史主义,实事求是,考察其历史是非,学古人之优,师古人之是。我国有以古为镜的传统,往往是,一者自觉地以古为镜,主动总结历史经验教训,从中吸取养料;一者被动地受人告诫,不犯错误,或有错即改。而总的要求,无论智愚,无论君子小人,无论主动与被动,都要以古为镜,师古之是。乾嘉学者有博古倾向,一般是讲求以古为镜的。钱氏亦然。但钱氏博古而不忘今,既不肆意地蔑古或崇古,也不盲目地信古和师古,强调“必求其是”,师古之“是”,只向古代较为正确而于今有用者学习,以期有益于今。因为他治史,注意历史文献,搞历史考据,所以主要表现在历史文献学方面。
    钱氏继清初顾炎武指责明人空虚措大的学风之后,通过考究历史,也觉得明人学风确实蹈虚。他考证明代学者及其著作,往往坦露己见,发表议论。如,他考证当时俗传本《竹书纪年》必是伪书,甚为拙劣,乃明人所为,评曰:“惟明人空虚无学,而好讲书法,乃有此等迂谬之识。”[3]又如,明崇祯(1628-1644年)年间所修《太仓州志》,叙地理沿革及人名多有谬误,评曰:“明人好谈名节,而于纪载多失讨论。如此者盖不少矣。”[3]
    钱氏以为,明人空疏学风,与科举制度有关。科举取士,主要是凭八股文,而不讲求真才实学。钱氏指出,自明以来,士大夫好读诗,但竟然不懂得双声,“盖八股取士所得,皆束书不看,游谈无根之子衣钵相承,转为读古书为务外”[3]。
    同时,钱氏批评不认真读书的文人。他指摘高士奇《天禄识余》、邵长蘅《古今韵略》中的错误,说:“两君皆有文名,而不读书,故涉笔便误”[3]。他以为好名的文人,多半是不认真读书的花架子。
    但钱氏对待古人并不菲薄,而是很尊重的。他以下棋为喻,说:我看别人下棋,觉得人家不高明,自己下起来还不如别人,从此老实了。然后又说:“今之学者,读古人书,多訾古人之失,……人固不能无失,然试易地以处,平心而度之,吾无一失乎?”[1]就是说,对待古人的失误,要能设身处地为其考虑。以现在的话来说,要有历史主义的态度,不能离开历史而苛求古人。
    他反对文人相轻,尤其反对轻视和苛责古人。曾说:“杜子美诗所以高出千古者,不薄今人爱古人也。”并举出杜甫护惜王、杨、卢、骆之例,而讥近有浅薄者竟然苛责古人,“犹鹍鹏之与蚍蜉矣。”[3]他劝告那些一心想成名而无把握者,最好的办法是“多读书”、“善读书”。读书一定要多,如果“胸无万卷书”,只靠玩弄笔锋,取快一时,必然小池立涸。要善于读书,如果读书没有真正的心得,而自以为是,即使一孔之见“非无可取”,而学识终究肤浅,也称不上“善读书”。只有像有些古人那样“穿穴经史,实事求是”,从读书中有所体会,始发议论,才有可能“卓然成一家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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