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义理之寻求,以戴震为代表的汉学家一向主张要从声音、文字以求训诂,由训诂以明义理。这可谓是汉学家的义理学方法论。方东树于此是颇有非议的,他说: 戴氏言,自汉以来,不明故训、音声之原,以致古籍传写递讹,混淆莫辨。汉学诸人,皆祖是说。于是舍义理,而专求之故训、声音,穿凿附会,执一不通,若此类也。六经之言,一字数训,在《尔雅》、《说文》中,不可枚举,故曰“诗无达诂”。[8](卷中之上,P300) 夫谓义理即存乎训诂,是也。然训诂多有不得真者,非义理何以审之?窃谓古今相传,里巷话言,官牍文书,亦孰不由训诂而能通其义者?岂况说经不可废也,此不待张皇。若夫古今先师相传,音有楚、夏,文有脱误,出有先后,传本各有专祖。不明乎此,而强执异本、异文,以训诂齐之,其可乎?又古人一字异训,言各有当,汉学家说经,不顾当处上下文义,第执一以通之,乖违悖戾,而曰义理本于训诂,其可信乎?[8](卷中之下,P311-312) 综合这两段话的内容,可以看出,方东树心目中的汉学家之讲义理,是“舍义理,而专求之故训、声音”,这种做法“穿凿附会,执一不通”,并未求得真义理。所以如此,他解释是由于“训诂多有不得真者”,古来经籍,“音有楚、夏,文有脱误,出有先后,传本各有专祖”,若不明此,“以训诂齐之”,必有舛误,而且“古人一字异训,言各有当”,六经之言,也是“一字数训”,但“汉学家说经,不顾当处上下文义,第执一以通之”,义理本于这样的训诂,自是不可信。在基本否定了汉学家的义理学方法论之后,方东树又从汉、宋两学的地位着手做文章,以贬低汉学。他说: 古今学问,大抵二端,一小学,一大学。训诂、名物、制度,只是小学内事。《大学》直从“明”、“新”说起,《中庸》从“性”、“道”说起。此程子之教所主,为其已成就向上,非初学之比。……汉学家昧于小学、大学之分,混小学于大学,以为不当歧而二之,非也。故白首著书,毕生尽力,止以名物、训诂、典章、制度小学之事,成名立身,用以当大人之学之究竟,绝不复求明、新、至善之止,痛斥义理、性、道之教,不知本末也!……若谓义理即在古经训诂,不当歧而为二;本训诂以求古经,古经明,而我心同然之义理以明。此确论也。然训诂不得义理之真,致误解古经,实多有之。若不以义理为之主,则彼所谓训诂者,安可恃以无差谬也![8](卷中之下,P320-321) 夫文字训诂,只是小学事,入圣之阶,端由知行。古今学术歧异,如杨墨、佛老,皆非由文字训诂而致误也。而如汉儒许、郑诸君,及近人之讲文字训诂者,可谓门径不误矣,而升堂入室者,谁乎?至卑视章句,其失不过空疏,与求名物而不论道粗浅者,亦不同伦。凡此皆所谓似是而非,最易惑乱粗学而识未真者,不可以不辨。[8](卷中之下,P323) 在这里,他将学问区分为小学、大学,小学为训诂、名物、制度之学,当然指的是汉学,大学则是从“明”、“新”、“性”、“道”说起,当然是指宋学,两学名称上的大小区别,已见其心目中的地位高低。他还进而指出,汉学家不明此理,“混小学于大学,以为不当歧而二之”,故虽“白首著书,毕生尽力”,所赖以成名立身者,亦仅限于“名物、训诂、典章、制度小学之事”,尚未进入“大学”境界,等于为学“不知本末”。这样的学问,“可谓门径不误”,但远未“升堂入室”,而要达到“升堂入室”的地步,还是得走宋学老路,即“入圣之阶,端由知行”。于是,他又再度强调以训诂求义理,应以义理为主,甚至可以义理为标准来订正训诂。谈及义理与训诂的关系,不能不涉及到方东树之师姚鼐曾特别着意的义理、考证、文章三者关系的问题,对此,方东树是认同其师之主张的。他说: 夫义理、考证、文章,本是一事,合之则一贯,离之则偏蔽。二者区分,由于后世小贤、小德不能兼备,事出无可奈何。若究而论之,毕竟以义理为长。考证、文章,皆为欲明义理也。汉学诸之,其蔽在立意蔑义理,所以千条万端,卒归于谬妄不通,贻害人心学术也。[8](卷中之下,P360) 姚鼐提倡为学要兼有义理、考证、文章三者之长,将宋儒之性道与汉儒之经义相结合、考据与文章相统一;三者之中,必以义理为根本。方东树认为义理、考证、文章“本是一事,合之则一贯,离之则偏蔽”,“若究而论之,毕竟以义理为长。考证、文章,皆为欲明义理也。”从这些说法来看,方与姚一脉相承之关系至为显明。同时,方又再度指责汉学之蔽“在立意蔑义理”,所以“谬妄不通,贻害人心学术”。实际上,方的这一指责是以偏概全,汉学家中,戴震等人并非“立意蔑义理”,而是非常看重义理。应该说,姚鼐的义理、考证、文章相结合的主张,某种意义上是受了戴震的启示而提出的,而且戴震也认为义理、文章、考证三者之中,义理为本。表面看来,姚、方、戴三人在这一问题上见解一致,都认可义理的核心地位,但究其实还是有不一致之处的,即目标相同,而手段歧异。戴震所主张的是通过文字训诂以求义理,文字训诂是明义理的唯一方法手段;方东树则对这种汉学家的义理学方法论持基本否定的态度,认为在了解古圣精髓的过程中,义理应该是优先考虑的因素,“理”应时时在学者心中,不能离开“理”而治经,而且“义理有时实有在语言文字之外者”[8](卷中之下,P321),这样的内容属于人的心性,非文字训诂之学所能穷尽。也就是说,在戴震眼里,古圣先贤之“理”通过文字训诂即能通晓,而在方东树眼里,这些义理仅靠文字训诂手段是无法全部企及的,宋学家一向擅长的直达义理之途仍有效用。实际上,两人所强调的还是各自之学的重要性,尤其方东树所争者是宋学的优先地位,以此压制汉学。综观方东树在《汉学商兑》中对汉、宋两学的评价,可以看出,他完全是基于宋学家的基本立场批驳汉学,其中不少言论主张带有情绪化和非理性化的色彩,就像他说汉学家具门户之见一样,他的看法其实也充斥着门户之见。这样一种态度,很大程度上源自他的一个理念:汉学压迫下的宋学岌岌可危。他曾总结自身对汉学的批评,说:以上略举诸说,以见汉学家宗旨议论,千端万变,务破义理之学,祧宋儒之统而已[8](卷中之下,P373)。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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