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这一著名的声明的背后,隐藏了兰克的现代主义政治理念。这一理念表现在 三个方面:历史研究的目的、对象和方法。兰克强调“如实直书”,其实是为了将古代 与近代的史学,划出一条明显的界限。他说近代的史家,应以“如实直书”为目的,就 是批判以往的道德史学,而给予近代史学一个新的出发点。在历史研究的对象方面,虽 然兰克不像启蒙思想家那样,将古代视为一钱不值,但他还是认为,现代胜于古代。而 这一优胜的原因,在他看来,就是民族国家的兴起。于是他的著作,大都以此为题,研 究和叙述了意大利、法国和英国等国家的民族兴旺史。在史学方法上,兰克强调原始、 档案史料的运用以及对史料的审查和批判,以此来达到忠实地再现过去的目的。为此, 他在柏林大学开办“研讨班”(Seminar),与学生们一起,就史料的真伪、价值和意义 加以讨论。这一做法,与科学家在实验室里与助手们一道做科学实验有相似之处。于是 ,兰克史学便成为了“科学史学”、“客观史学”的象征。而其结果是,兰克的宗教信 仰、政治理念及其对他史学观念和实践的影响,则为他的追随者所忽视了[4]。 在二战以前,也曾有人对兰克史学的“科学性”加以质疑。如30年代美国史家比尔德( Charles Beard)和贝克尔(Carl Becker),就指出兰克并无法保证其史学的“客观性” ;比尔德甚至嘲笑兰克的“如实直书”,只是“那个高尚的梦想”(That Noble Dream) 而已[5]。但是,他们并不怀疑兰克史学对世界历史趋向的勾画。换言之,他们也像19 世纪的兰克一样,认为现代西方的发展,代表了世界历史演化的总体趋势。当然,对于 这一世界历史的趋势,在19世纪末已经有尼采等人对此表示了怀疑,对西方人的盲目自 信提出了警告。但这些怀疑和警告真正得到认真的对待,则要到二战以后。 二战以后出现了两大阵营: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这便明确表明,西方并无法一统天 下;西方历史的方向,并不一定是世界历史的方向。于是,一些现实感强的西方史家, 如英国的巴勒克劳夫(Geoffrey Barraclough),就写作了《变动世界中的历史学》(History in a Changing WOrld),指出兰克史学的历史观念,已经有点落伍和过时了( 注:吴于廑先生曾对巴勒克劳夫的这一著作作过批评,吴于廑:《巴拉克劳的史学观念 与欧洲历史的末世感》,《武汉大学人文科学学报》,1950年第8期。)。以后巴勒克劳 夫在主编《历史学的主要趋势》(Main Trends in History)(1979)时,继续想突破“西 方中心论”的历史观。在《历史学的主要趋势》中,我们可以看到西方之外、特别是俄 国和苏联的史学成就。该书也涉及了亚洲、非洲和拉美等地史学的发展(该书由杨豫译 成中文,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出版)。客观地讲,战后的世界局势,看起来是两个超 级大国争霸,似乎平分秋色,但如果从其变化来看,则并非完全如此。战后西方殖民主 义逐渐垮台,拉美、非洲、亚洲和太平洋地区的一些国家纷纷独立,他们所建立的国家 ,虽然并不完全照搬西方民主国家的模式,但还是大同小异。而真正遵循苏联模式,建 立社会主义国家的,并不太多。于是,西方资本主义的国家模式,还是有逐渐扩大的趋 势,因此英国史家和思想家汤因比(Arnold Toynbee),就用了“后现代”的这一术语, 来描述这一现象。他认为,一旦现代西方人将自己的政治体制、文化形态、思维方式和 生活习惯输出到非西方地区,并为当地人所接受,这一“现代性”,就不再那么单一, 而是在与其它文化的较量、交流中,起了变化,形成了一种“后现代”的现象[6]。的 确,虽然20世纪的历史,仍然以西方为中心和主导,特别是到了世纪之末,由于苏联的 崩溃,更加深了这一印象。但其实,即使是以西方为中心,仍然有非西方地区为其边缘 ;中心与边缘的互动,既改变了非西方人,也改变了西方人。举例来说,美国在二战以 后,成为世界大国,到处显示其军事实力,但也并非无往不胜。美国在越南战争中所遭 到的挫折,就是一例。美国人一方面厌战,另一方面也确实有人对美国的霸权行径产生 了不满,并对越南人和越南文化产生了同情和兴趣。同样,法国在战后丧失了不少殖民 地,特别是北非的阿尔及利亚。但在阿尔及利亚独立的前后,也有不少法国人认为法国 在那里的统治,对双方都无益处。更有人还同情对方,对殖民主义的危害,加以深刻的 反省。以后成为法国后现代主义思想家的德里达,就有在阿尔及利亚生活的经验。当今 法国著名的社会学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也有相似的经历。 的确,战后的历史演变,为后现代主义的兴起创造了条件。这些条件包括了社会经济 和思想文化两个方面。先就思想文化而言,西方资本主义在20世纪的发展,使得世界变 小,各地区之间的接触十分频繁。这些接触和交流使人看到,虽然西方的政治模式、生 活方式有其吸引力,但非西方地区在吸收引进的同时,也加以了改造,而不是照单全收 。而许多殖民地在战后的独立建国,更为这一文化的交流提供了各种例证。于是,对现 代主义历史观念的疑问和批判,也就应运而生。这些疑问和批判的主要对象是西方中心 论和历史一线进步的观念。与后现代主义几乎同时出现的后殖民主义理论,就特别注重 对这些曾经主导了西方历史思想的观念进行深入的批判。后殖民主义理论指出,即使在 西方统治的殖民地中,如印度,西方文化也没有完全主导。甚至,为了统治殖民地的需 要,西方的学术与思想都有所调整。换言之,西方现代学术与思想的发展,也由于殖民 主义和帝国主义而产生了明显的变化。再具体点说,受到西方殖民教育的非西方人士, 有不少人往往比西方人更了解西方,写出的英文常常比英国人更优美、更动人。但他们 同时又保留了自身的文化传统与信仰,因此也就能获得一种学术、文化上的优势。反过 来,西方人如果能接触和了解非西方的文化,也就会比一般的西方人更有知识,因此也 能新见倍出。上面提到的德里达和布迪厄,就是显例(注:有关后殖民主义、后现代主 义的关系及它们对现代历史学的影响,可参见Robert Young,White Mythologies和Shelley Walia,Edward Said and the Writing of History(Cambridge:Icon,2001)。 中文可参见王晴佳:《后殖民主义与中国历史学》,《中国学术》,第三辑,第255-28 8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 西方与非西方地区的接触,不但造成上述思想文化的变化,而且还促成西方社会经济 的变迁,为后现代主义观念的兴起提供了物质的基础。资本主义的发达,除了资本以外 ,还需要劳工、原料及销售市场。到了二战以后,西方资本主义已经十分发达,不但能 从世界各地获得原料,而且还依赖非西方地区的廉价劳工进行产品的加工。但就销售的 市场而言,还是主要以西方社会为主,因为非西方地区的人士,还常常缺乏足够的购买 能力。这一情况,造成西方社会文化的重大变迁,亦即从原来的工业制造社会,成为商 品消费的社会。如果用美国社会学家贝尔(Daniel Bell)的说法,那就是进入了“后工 业社会”。因为西方工业依赖非西方地区的廉价劳工,因此在西方社会内部,产业工人 日渐减少。而因为西方仍然是产品的主要销售市场,因此服务性的行业以及与之相关的 广告、媒体、信息和娱乐行业日益发达。这一“后工业社会”或“信息社会”、“后现 代社会”的到来,对人们的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首先,由于生产 制造已经远离了一般人的生活,人们对生产制造的过程也逐渐陌生。生产制造,一般有 一个按部就班、循序渐进的过程,表现出我们所熟悉的一种历史的思维:由低到高、由 简单到复杂、由原因到结果。但产品销售的行业,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思维,因为其目的 只是为了在很短的时间内,让可能的消费者对某种产品产生一种印象、形成一种记忆, 以便在将来购物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选择这一产品。因此,广告商通常不会用历史说 理的方式来阐明这一产品的优点,因为这样既费时又无效。相反,商品的广告常常为了 追求瞬间的效果,采用鲜艳的色彩、奇特的音乐、怪异的组合甚至荒唐的概念,以求一 种深刻的印象,达到推销产品的目的。用法国思想家布希亚(Jean Baudrillard)的术语 来分析,那就是“真实”,亦即产品的制造和产品本身,被隐藏在这些精心制作的“印 象”甚至“假象”的后面,反而显得无关紧要[7]。事实上,由于产品制造大都在非西 方地区,因此,对西方人来说,产品的“真实”也确实离他们的生活日渐遥远。 如果“真实”不再重要,为“印象”、“形象”等各种人为的东西所取代,那么对真 实的追求以及为这一追求而发展出来的一系列科学方法、理性思维,也就慢慢变得无关 紧要。于是,西方自文艺复兴、科学革命和启蒙运动以来所获得的一切成就,从经济结 构到文化思想,都必须经过新的考量,不再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了。换言之,现代主义的 思维方式、观念模式,受到了史无前例的挑战。后现代主义也就像幽灵那样,逐渐在西 方社会辗转徘徊了。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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