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学术包括史学在内,至少应该具备两大特点:专业与学院。专业展现学术纪律与分科,而学院提供专业精益求精的环境,以及学术传承的温床。梁启超虽然不如王国维、陈寅恪、顾颉刚等具有专业与学院的优长,但他晚年毕竟先后执教于南开大学与清华园,曾为国学研究院导师,专攻史学。只是他在政治和社会上的声名甚大,早年就与康有为齐名,参与戊戌变法,积极从事海外政治活动,办报宣传,辛亥之后又介入民国政治,成为言论界的骄子,因而作为政治社会活动家的梁启超几乎掩盖了作为史学家的梁启超。 然而梁启超在现代中国史学史上的先驱地位,不仅不能漠视而且难以取代。他最早打出“新史学”的旗号,刷新历史学的概念,在史学方法、思想史、历史统计学等方面的研究,扮演了拓荒者的角色。作为史学家的梁启超,最不幸的是天不假年,他只活了57岁,而其青壮年时代又花费太多的精力在非学术的活动上;直到民国十四年(1925)之秋,年逾五十,始应清华之聘,“又从事著述生涯,自觉其乐无量”。[1](P596)可惜快乐的学术生涯为时短暂,不到四年即于民国十八年(1929)的元月因肾病逝世。萧公权教授曾说:“倘使天假之年,能如黄梨洲之年登八秩,则其对吾国之学术,当有空前之贡献”。[2](P784)梁启超除未能完成空前学术贡献之外,在史学上的建树也尚有未尽之处,值得今人省察。 史家可以开创史学的新时代,但史家本身首先必须是时代的产儿。当梁启超出生的时候,欧美史家早已由学院培养,现代史学之父兰克(Leopold von.Ranke)的史学研究班(seminar)也早已于19世纪闻名遐迩,桃李满西方。比梁启超还年长十来岁的美国著名史学家透讷(Frederick J.Turner)已能在大学里接受完整的历史教育,后来也在大学的环境里完成他的史学理论:边疆对美国历史的重大影响。[3]然而梁启超却没有大学历史系可进,他接受的仍然是通才式的儒家教育,十年寒窗读书为了爬科举考试的阶梯。他毕竟聪慧过人,未满17岁时就中了举人,那是1889年,已经是19世纪的尾声。 翌年赴京城会试虽未中,但归途在上海读到徐继畲的《瀛环志略》,“始知有五大洲各国”,[4](P25b)使他的知识空间从中国拓宽到世界,而新开拓出来的知识空间,则最先由康有为来为他充实。康在香港与上海感受到现代西方物质文明的富丽,又从江南制造局出版的大量译书里进入了西方的知识世界,使他大开眼界,发现中国并不是天下,而是天下的一部分,所以他不仅要把中国带入“现代”,而且还要走向“新世界”。[5]此一新世界其实是西方而非环球,因为就知识与文明而言,除了西方之外,可以说从黯淡到黑暗,因西方最先取得“现代”的火种,照亮了世界。当一个人从狭隘的知识藩篱中解脱出来,接触到更为广阔的知识领域时,其震撼、惊喜、彷徨的复杂心情是必然的。梁启超对康有为给他的“震撼教育”有极为生动的描述,他将康氏打破旧学之说,比作“大海潮音”、“狮子吼”,而自身的感受则是“冷水浇背,当头一棒”,效果是“茫茫然不知所从事,且惊、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惧”,他因而走出“训诂词章”传统学问的象牙塔,面向崭新的知识世界,最先从康有为那里学到“史学、西学之梗概”。[6](P25b-26a) 若就西学而言,对梁启超影响最大者莫过于严复。严复通英文而古文底子也强,并直接将19世纪英国名著翻译过来,自非康有为间接介绍西学可比,故梁氏有云:“西洋留学生与本国思想界发生关系者,[严]复其首也。”[7](P80)换言之,严复在梁启超的心目中是第一位兼通中西的思想家,对其开西学风气之先,推崇备至,感念至深,可略见之于诗:“近愧真长怀少日,更惭支遁别多时;楞伽悟澈皆心印,震旦流传此导师;四海弥天留会面,松乔霄汉见奇姿;相看老凤携雏凤,愿采霜花进一卮。”[8](P29b)美国史学家华慈(Benjamin Schwartz)教授认为严复对梁启超的影响比康有为更为深远,[9](P84)应该是很正确的。 严复最具影响力的作品是《天演论》,此书风靡一时,固然由于译笔典雅,更重要的是其社会进化论的内容。达尔文(Charles Darwin)的演化论几乎笼罩了19世纪80年代整个欧美的心灵世界,不论哪一门学问,竞用生物概念治学,历史学界也用此概念来研究人类社会的进化,视不断演进发展为宇宙间的定律。影响所及,莫不认为既往的知识必然过时,不论是生物或社会结构都必须寻求发展,否则将被淘汰。严复在19世纪90年代就将赫胥黎(Thomas Huxley)的书译介到中国,可称及时;其影响之大,论者已多,不必在此赘述。梁启超就是读后受到最大冲击之一人,仅就史观而言,对他就有深远的影响。 《天演论》为梁启超开启了“进步史观”(the progressive view of history)此一概念。“进步思想”(the idea of progress)原本是近代的产物,在19世纪中叶的欧洲虽已甚普遍,然尚未被视为普遍真理。达尔文的《物种原始》(Origin of Species)一书于1859年问世之后,将演化的假设提升到科学的层次;作为科学的演化论原与社会无关,也并没有对演化的结果作乐观或悲观的评价。英国哲学家斯宾塞(Herbert Spencer)乃是将“演化”学说推向“进步”概念最重要之人,他将演化理论应用到社会与伦理的范畴,并肯定进步的乐观性格,进步也就成为伦理的基础。斯宾塞深信,进步是不断前进的过程,而人类经此适应过程以及心理的调适,一切不合适的东西都将消失,最终将享受最完美的生活,呈现出高度的自信与乐观。影响所及,到19世纪的七八十年代,进步思想在西方已经成为很普遍的信念。[10](P335-346)严复原来想要翻译的,就是斯宾塞的《社会学研究》(A Study of Sociology),惜因卷帙浩繁而未果。赫胥黎在1893年出版的小书《演化与伦理》(Evolution and Ethics)正是社会达尔文学说最精要的综论,严复很可能在1895年就着手将此书翻译为《天演论》,并于数年内问世,将演化与进步的理念传播到中国。[9](P98-99)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