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梁氏史学的后期 梁启超与一批年轻学者朋友于1918年之冬,自上海乘轮船赴法国,以私人团体去参加巴黎和会,得以亲身观察大战后的欧洲。许多学者都认为,此次历时1年零3个月的欧游,对他日后的思想有重大的影响。神谷正男认为欧游之后,梁氏清算西洋思想,提倡中国文化,转向复古主义。[15](P173)此说固然错误不实。近年唐小兵说:“欧游大大改变了梁氏,变得精力十足,信心满怀,充满希望。”[20](P174)此说也有点言过其实。梁启超对环球的希望,不过是三五十年的世界和平。[21](P4a)从事后看,连梁启超这一点希望也都太乐观了。 梁氏的“欧游心影”对欧洲文明并没有一般人印象中那么悲观,他说“科学万能之梦”已碎,不等于说科学破产,他还特别加注说:“读者切勿误会因此菲薄科学,我绝不承认科学破产,不过也不承认科学万能罢了。”[21](P8a,10b)他倒是受到战后欧洲知识界普遍悲观气氛的感染,当时一本畅销的哲学书就是史宾格勒(Oswald Spengler)的《西方之没落》(Der Untergang des Abendlandes),无论书名和内容都显示对西方文明的忧郁与阴沉心情。梁启超在欧洲也有亲身的经验,美国记者赛蒙氏问他,是否要将西洋文明带回中国?他说当然,但那记者叹气说:西洋文明已经破产了,并说“等你们把中国文明输进来救拔我们”。他起初以为是奚落话,“后来到处听惯了,才知道他们许多先觉之士,着实怀抱无限忧危”。[21](P12b)西方“先觉之士”并不甚清楚中国文明,他们的寄望只是显示对西方文明的极度失望。不过,梁启超对中国文明有相当的了解,自会发现其中有可补西洋文明不足之处,因而增加信心,并希望自家文明能为战后新文明之再造,有所贡献,正可见他对欧洲、中国,以及世界文明的态度是乐观而积极的。 就史学而言,悲惨的欧战显示人类不但没有日进文明,反而走向极端的野蛮,无疑证明社会进化论理论的破产。梁启超在《欧游心影录》中也承认,物竞天择最后演成以强灭弱,引发军国主义、帝国主义,实为世界大战的起源。[21](P7b-8a)不过,梁氏的意思是,进化论之所以成为祸端,实由于被德国哲学家尼采(Fredrich Wilhelm Nietzsche)等人误导所致。进化论史学的一个重要前提是人类社会必定会愈进愈好,欧战的残酷正好证明文明的大倒退,那前提自然难以成立。梁氏在1923年写《研究文化史的几个重要问题》一文时,自认为对历史现象是进化的这一理论,一直“毫无疑义”;然而面对现实必须要重新修正。他承认历史发展不一定是日趋完善,一治之后可能会一乱,后人未必比前人更进化,物质生活的进化未必带来舒适与幸福,也不会很长久。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并未完全抛弃进化论的进步观点。具体地说,他仍坚持有两方面的历史现象仍然是进化的,其一是人类平等的观念,其二是人类心智所造的文化产业。[22](P33a-34b)与他同时受到社会达尔文学说影响的章太炎,早在辛亥革命前就修正了进化论,认为知识会日进,但道德可能会倒退,称之为“俱分进化论”,并进而演成“文化多元论”,认为中国文明可自成文明,可与西方文明并驾齐驱。[23]梁启超于欧战后,发现中国文明可以对世界文明有所贡献,而此世界文明基本上仍然是西方文明,各国的历史都是世界史的一部分,所谓“世界历史者,合各部份文化国之人类所积共业而成”,[24](P104)所以他所认同的仍然是一元的世界文明,不能说他于战后已经转变成为文化多元论者。梁、章之间的文化观基本上仍然是各异的。 梁启超欧游归国之后,不仅在政界淡出,而且在言论界的地位也逐渐由新兴的五四新知识分子所取代,遂沉潜于学院,在史学方面尤致力于清代学术史、先秦学术思想、佛学研究以及史学方法与理论等议题。其中最能代表其晚年史学思想,且能与其早年所发表的《新史学》一文相提并论者,就是《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及其补篇。 此书由梁启超在天津南开大学讲稿修订而成,于1922年初出版。他虽不再呼吁“史界革命”,然仍坚持中国传统史学之改革,仍欲以“国民的资治通鉴”,“人类的资治通鉴”,取代“皇帝教科书”的《资治通鉴》与为君王而写的资治通鉴。[24](P3)他在早年的《新史学》一文中,已经提出以国民史取代帝王史的新中国通史,其实际内容详见于《中国历史研究法》。他所谓的国民史即欧洲各国所谓的“国别史”(national history),要写一部在中国土地上各民族“混合淳化”、“调和冲突”以及政治文化交融推移的发展史,显示他不同的史识,力图突破汉民族以及大汉沙文主义的格局。所以,他心目中“供现代人资鉴”的中国通史势必将重新界定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性格,以应现代中国民族国家之需。 此书的体例与内容在中国可谓草创,但与当时西洋和日本已经流行的史学入门、历史研究法一类书极为相似。杜维运探此书之源,发现梁氏的研究法“对史料的阐解,对史料的分类,对史迹的论次,都有突破性的见解,都言数千年来中国史学家所未及言,其不能全出新创,而系接受了西方史学的影响,极为明显。”梁氏于战后到法国不可能不受到两位法国史家朗格诺瓦(Charles V.Langlois)与瑟诺博司(Charles Seignobos)所合写的《史学原论》和一位德国史家伯伦汉(Ernst Bernheim)所写的《史学方法论》的影响。杜氏且曾将梁氏的《中国历史研究法》与《史学原论》细作比较,“深觉二者关系极为密切,梁氏突破性的见解,其原大半出于朗、瑟二氏”。[25](P193,195,196)两位法国学者合著的《史学原论》,其实是一本介绍史学方法的小册子(Introduction aux études historiques),初版于1898年,影响颇大,流传亦广,强调文献史料及其批评的重要性,基本上呼应伯伦汉于1889年出版的一本大书《史学方法论》(Lehrbuch der historischen Methode)。此书讲求文献之实证考订,当然可说代表兰克的史学方法,却不等于兰克的史学,伯伦汉之书就是约化兰克史学为方法论的巨著,[26](P63-65)而两位法国学者师承之。梁启超既不通西文,必然大都借自日译本。兰克的史学方法早已在明治日本流通,兰克门下的瑞斯(Ludwig Riess)曾在东京帝大授课,帝大学生亦多有赴德留学者,其中坪井久马三于1902年所写的《史学研究法》,就很能代表兰克的史学方法。[27](P278-79)所以,梁启超的史学方法论基本上是介绍西方的文献考订方法,不能说是他自创的史学方法,也不能说是中国特有的史学方法。如果《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必须对题,他的书名应该被解释为:如何用西洋的史学方法来研究中国历史。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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