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明显地合“演化”与“进步”为“进化”,认为所谓进化者,“向一目的而上进之谓也,日迈月征,进进不已,必达于其极点,凡天地古今之事物,未有能逃进化之公例者也”,[11](P1a)其认识甚得斯宾塞所说的社会进化论的微言大义:历史的发展像有机生物的成长,越来越成熟、完备,即使专制政治也会不断进化,以至达到极点。这种进化观给梁启超提供动态的历史发展观,因而他对中国历史与史学作了彻底的反省,使“进步”之烛遂照亮中国历史迟滞不进之幽。此乃梁启超要发动所谓“史界革命”的缘起,也就是要否定停滞的旧史,重写具有进步观的新史,这也就是他要写一部新中国通史的原动力。约当同时,同样受到演化论影响的章太炎,曾与人合译《斯宾塞尔文集》,也有撰写一部中国通志之志,在给梁启超的信中特别标出写通史的二大要点:“一方以发明社会政治进化衰微之原理为主”;“一方以鼓舞民气,启导方来为主。”[12](P1,167)梁启超将此函登在《新民丛报》的《饮冰室师友论学栏》中,可见两人写通史的志愿与目的略同,都包含了演化与进步思想的内涵。梁比章更为明确的是,强调民族国家的历史,认为民族国家是进步的体制。欧洲自罗马帝国崩溃之后逐渐进化为民族国家;法国大革命之后,民族主义史学盛行于欧洲。梁启超认为,欧洲各国民族主义发达,文明日进,一半是史学的功劳,所以他要积极研究历史上的中国民族,指出数千年来在中华大地上,各族互相征服而日趋同化,得“不裂为二个以上之民族,而常集中为一个民族”,以“唤起我民族共同之感情”。[13](P1-13)梁启超的中国民族主义观显然与大汉沙文主义的狭隘民族主义有别,而似乎与他变法维新的政治主张相呼应,实则更符合中国民族融合与发展的实际进程。章太炎在辛亥革命之前,虽在学理上肯定中华民族是“历史民族”,但为了政治斗争,不得不视满清为异族而加以挞伐;辛亥之后,才力倡包括满族在内的五族共和。[14](P61-66) 数十年来,研究梁启超的著作颇多,有关其史学的文章亦复不少。日本学者神谷正男将梁氏史学划分为前后两个阶段:从戊戌到辛亥为前期,民国以后为后期。他认为,无论前后期虽都以文化史为研究主题,但在史观与方法上,前后两期绝异。[15](P74)此后,许多学者都以两个阶段为说,并大致同意梁氏史学第一个阶段以1902年发表的《新史学》为代表,提倡进化史观、启蒙精神以及科学的史学;第二个阶段则是以欧战后出版的《中国历史研究法》为代表作,放弃了进化史观,转而重视历史文化的特殊性。诸家各有所见,然而对这两个阶段梁氏史学的本质、意义,及其转变,似尚有进一步讨论之余地。本文拟专注梁启超对史学的看法与贡献、如何接受进化观而提倡新史学,以评说梁启超新史学的本质与意义,及其史学的转折与方法论的建立与本质。本文也将尽量参照中外学子研究的成果,并按梁氏原著,旁观现代史学大势,以冀对梁氏的史学及其在中国现代史学史上的位置,并对其史学的前后期,提出一些与前人不同的看法。 论梁氏的新史学 梁启超跟随康有为参与1898年的戊戌变法,政变后避难到日本,与康有为的关系日疏,然经由日文接触到更广阔的西方知识世界,写了一系列的史学文章,包括《中国史叙论》(1901)、《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1901)、《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1902)、《中国专制体进化史》(1902)等论文以及若干中外人物的传记。然就史学文章而言,其重要性莫如1902年发表的《新史学》一文,此文无疑可视为梁氏早期有关史学作品中的代表作。 梁启超流寓扶桑,读书写作的时间反增,不到3年就完成了《新史学》。他的新史学一言以蔽之,就是进化史观。他明确地说:“历史者,叙述进化之现象也”;“历史者,叙述人群进步之现象也。”[16](P30a,31a)他用进化来界定史学,并不认为是史观的一种,而是整个史学的定义。按诸20世纪之初,凡接触到西学的中国士人,包括康有为与章太炎在内,莫不奉进化论为金科玉律,梁启超只是把进化论比较充分而有系统地应用到史学上。事实上,进化论在那个时代仍然具有世界性的影响力,如美国著名史学家鲁宾孙(James Harvey Robinson)比梁启超年长10岁,却比梁启超晚10年提出“新史学”(the New History),认为史学足以检验社会发展的不调,而社会发展像生物演化一样,史家必须掌握过去与现在之间的有机联系,以达到改良社会的目的。[17](Pvi)所以历史须赋予现在以意义,史事乃进进不已地发展,据此发展而后能知现在,甚至预知将来。鲁宾孙的新史学无疑也是一种进化史观,他于1912年发表的新史学论文,一如当时美国“进步主义者”(the Progressives)所尊奉的,以改良为素志,视史学为改善人类的工具,强调史学应以理解当前的重大问题为目的。[17](Pxi) 进化史观必然强调古为今用,梁启超受到中国传统的根深蒂固的经世思想影响,视史为今用为当然。他像章太炎一样,坚信历史是“爱国心之源泉”,[16](P25b)也就是视史学为爱国的工具,当然把史学的重要性抬得很高,而其重要性显然实用多于学问本身。若以史为用,近世固远比古代重要。梁启超见到“泰西之史愈近世愈详”,固甚得用史之益,亦因而认为中国传统史学不重视近世史,遂无法史为今用,“使今世之人,鉴之、裁之,以为经世之用”。[16](P27a-b)他所谓“爱国”之国,是西方式的民族国家(State)。一个国家的国民熟悉其本国的历史,才会去爱这个国家,欧洲各国民族主义发达,即因此故。所以他在这一时期写了一系列中外爱国人物的传记,如班超、张骞、袁崇焕、郑和、王安石、俾士麦(Otto Bismarck)、纳尔逊(Horatio Nelson)、罗兰夫人(Jean Marle Roland)、克伦威尔(Oliver Cromwell)以及意大利建国三杰等等,而这些爱国人物都是对其国家民族有极大贡献之人,有云“国民不可不崇拜英雄,此苏国诗人卡黎尔之言也”。[18](P59)卡黎尔(即卡莱尔,Thomas Carlyle)系苏格兰人,以《英雄与英雄崇拜》(On Heroes,Hero-Worship)一书闻名于世。卡氏崇拜英雄之立场实基于对群众的极度蔑视,一般群众唯有受英雄人物之领导、训诲甚至惩罚;然而梁氏虽重英雄而不轻国民群众,虽“以人物为时代之代表”,却不“以时代为人物之附属”。[16](P27)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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