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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不孤起,必有其邻:蒙文通先生与思想史的社会视角

在20世纪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政治史几乎成为中国历史研究中的“普通话”,其余各专门史则有些像各地的“方言”,要保全自身也多少带点“草间苟活”的意味。近年的趋向则相反,政治史雄风不再,即使研究政治的也往往掺入其他专门史的“方言”风味。在近年中国大陆处于上升地位的各专门史中,思想史是其中之一(注:这是一个很值得探索的现象,因为思想史在西方已呈明显的衰落趋势,海峡对岸也开始出现类似的走向;而近年较多致力于“与国际接轨”的大陆学界,却表现出与西方相异的发展倾向,这在很大程度上恐怕是过去政治史独大现象的反作用力所促成。)。而思想史应当怎样研究,也成为不少学者关注的问题(注:大陆学者中葛兆光可为一个代表,其两卷本《中国思想史》(复旦大学出版社,1998、2000年)的长篇“导论”皆着重讨论“思想史的写法”。海外学者中王汎森最近也有连续的论述,参见其《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史研究的若干思考》,《新史学》(台北)14卷4期(2003年12月);“思想史研究的反思”,四川大学喜马拉雅讲座,2004年9月15日。)。多数人似乎希望思想史的研究更开放而非更封闭,蒙文通先生对此亦早有论述和实践。
    蒙先生治史最重通识,所谓通识,涵盖今人所说的历时性和共时性。由纵的一面言,蒙先生尝据孟子所说“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提出:“观史亦然,须从波澜壮阔处着眼。浩浩长江,波涛万里,须能把握住它的几个大转折处,就能把长江说个大概;读史也须能把握历史的变化处,才能把历史发展说个大概。”而史学“非徒识废兴、观成败之往迹”,更要能“明古今之变易、稽发展之程序;不明乎此,则执一道以为言,拘于古以衡今,宥于今以衡古,均之惑也”。总之,“必须通观,才能看得清历史脉络”,然后可以做到“言古必及今”而“言今必自古”(注:参见蒙文通:《治学杂语》,收入蒙默编:《蒙文通学记》,三联书店,1993年,1、6页;《中国史学史》,收入《经史抉原》(《蒙文通文集》第3卷),巴蜀书社,1995年,254-255页。)。
    在横的方面,蒙先生的名言是“事不孤起,必有其邻”,同一时代之事,必有其“一贯而不可分离者”。他一向以为,中国历代“哲学发达之际,则史著日精,哲学亡而史亦废”。故唐代古文运动之兴起,也因为“有天宝、大历以来之新经学、新史学、新哲学,而后有此新文学”(注:参见蒙文通:《经史抉原·评〈学史散篇〉》,403页;《经史抉原·中国史学史》,222页。)。换言之,同一时代的思想学术是相通的。这里所谓相通,既有学术、思想观念之间相互支持的一面,也包括其间的对立、冲突和竞争。
    或者可以说,“观水有术,必观其澜”和“事不孤起,必有其邻”二语,形象地代表了蒙先生提倡的前后左右治史方法(注:我于1995年秋在四川师范大学的一次演讲中,曾以此二语从纵横两面简述蒙先生的治史取向,当时听讲者中似不乏四川大学历史系的研究生;该文后以《立足于中国传统的跨世纪开放型新史学》为题刊发于《四川大学学报》(1996年2期),蒙先生曾长期执教于四川大学,然拙文的相关内容似未引起该校历史系学生的关注。)。近人欧阳竟无曾说,他读佛教俱舍,三年而不能通。后遇沈曾植,指点其“当究俱舍宗,毋究俱舍学”;欧阳氏归而觅俱舍前后左右之书读之,三月乃灿然明俱舍之意。蒙先生尝以此为例,强调读书当“自前后左右之书比较研读,则异同自见,大义顿显”(注:参见蒙文通:《治学杂语》,3页。)。这样的读书方法其实也就是蒙先生治史的一个主要特点,不过其探讨史事的“前后左右”往往远更宽广。
    中国治学传统本推重广博,有“一事不知,儒者之耻”的说法。汉代儒家“定于一尊”后虽有排斥“异学”的倾向,似未从根本上影响到崇尚淹博的学风。王安石便注意到,蜀人扬雄虽曾表示“不好非圣人之书”,其实他对于“墨、晏、邹、庄、申、韩,亦何所不读”。盖“后世学者与先王之时异”,尤其传世之经书不全,若仅“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王氏自己也是“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然后于经为能知其大体而无疑”(注:按王安石说扬雄“不好非圣人之书”,大概是指扬雄在《法言·吾子》中所说的“弃常珍而嗜乎异馔者,恶睹其识味也;委大圣而好乎诸子者,恶睹其识道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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