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的时间性确应予以特别的重视,惟“历时性”和“共时性”在语言学里常常是对立的,在史学中却可以是也应该是相互配合的。晚清官方的新史学对此已有认识,1904年颁发的《奏定学堂章程》就注意到“通鉴学”和“正史学”的分别,认为两者“纵横各异。正史学精熟一朝之事,而于古今不能贯串;通鉴学贯通古今之大势,而于一朝之事实典章不能精详”。但“若不立正史学一门,则正史无人考究,于讲通史者亦有妨碍,故正史学与通鉴学亦有相资补助之处”(注:该章程并要求,不论是治正史学的还是治通鉴学的,除相互参考外,“并须参考外国史”。可知当年章程制定者的学术眼光不仅通达,且已相当“现代”,确可称为“新史学”。参见《奏定学堂章程·大学堂章程》(1904年颁行),收入北京大学校史研究室编:《北京大学史料》,第1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104页。)。 蒙先生即认为治史“必须搞通史”,盖“必须通观,才能看得清历史脉络”;但他也指出,同时又必须对某一段断代史下“深入功夫。只有先将一段深入了,再通观才能有所比较”[5](6页)。另一方面,侧重于研究“一段”历史的严耕望也强调专精与博通并重,以为治断代史者应“对于上下古今都要有相当的了解,尤其对于自己研究的时代的前后时代,要有很深入的认识”;因为“断代研究只是求其方便,注意的时限愈长,愈能得到史事的来龙去脉”[10]。 论世知人取向最重视立说者所处的时势和环境,实兼顾了“共时性”和“历时性”。若借用佛家的术语,这里的“缘”是与“因”是相关联而伴生的。如陶孟和所说:“一个人生在世上,必定与他生存的环境有相互的影响,有无限的关系。所以要明白一个历史上的人物,考察他的言行,是万不可以把他所处的时势并他所处的环境抛开的。然而这个时势环境,也并不是天造地设,乃是人类过去的生活积久的经果。一时代的时势环境制度等等,都要追溯既往才可以了解。”只有在此基础之上“了解了那时代的状况,才可以真明白那历史上的人物,才可以评较那些人物的言行”[11]。 且“论世知人”本是双向的,不仅“论世”可以知人,“知人”也有助于“论世”,两者本相辅相成。蒙先生特别提出,“讲论学术思想,既要看到其时代精神,也要看到其学脉渊源,孤立地提出几个人来讲,就看不出学术的来源,就显得突然”。要通过“突出某些人物”来“论述当时的变化和风气”。如讲晚清今文学,就“应从张惠言、孔广森、庄存与、刘逄禄、宋翔凤以至陈乔枞父子讲起,否则,龚(自珍)、魏(源)的出现将为无源之水”[5](32-33页)。 更重要的是,时代风气的变化并非架空立说,仍要落实在“突出某些人物”之上。蒙先生论明代中叶正德、嘉靖以来学术界的变化说,那时已“产生了一个反对宋人传统的新风气,提出文必西汉,诗必盛唐,不读唐以后书的口号”。这一风气“从文学首先发动,漫衍到经学、理学等各个学术领域。王阳明正是在这一风气下起而反对朱学的,李贽也是从这一风气接下来”。这样,“纵把李贽写得突出些,也不会显得突然”[5](32页)。 中国史学传统的一个特点即是重人,正史被称为纪传体,学史则有学案体(注:《明儒学案》、《宋元学案》等更多是理学书而非历史书,所论是理学的“学术”及学脉本身,而未必是今人所认知的“学术史”。此点前贤早已述及,然今人多不注意,参见蒙文通:《治学杂语》,5页。);在人物基础上重建“学脉渊源”和时代风尚正体现了这一特点,与某些专论结构、功能却对“人”本身视而不见的社会科学取向颇不相同。而明代士人“反对宋人传统”的风气从文学漫衍到经学、理学等领域的走向再次凸显了蒙先生关于“事不孤起,必有其邻”的论断。既然“文化的变化,不是孤立的,常常不局限于某一领域”,且“常常还同经济基础的变化相联系”,则对任何特定文化现象就“必须从经、史、文学各个方面来考察”[5](33页),并及“其它政治、经济”方面的因素(注:这方面的一个代表是蒙先生的《中国历代农产量的扩大和赋役制度及学术思想的演变》,《四川大学学报》1957年第2期,收入《古史甄微》(《蒙文通文集》第5卷),巴蜀书社,1999年,253-380页。)。 蒙先生认为,“任何史料都是一定的社会环境的产物,它必然受到该社会的文化、经济、政治等各方面的制约”;故“要给予某项史料以恰当的地位”,首先是“考察产生它的‘时代’和‘地域’”,以“分析该史料产生的社会环境”。在此基础上,一方面“结合该时代该地域的文化、经济、政治作进一步的分析”;另一方面,又只有“在排除了该时代该地域的文化、经济、政治等方面对该史料的歪曲、影响之后,才能使该史料正确地反映历史真象”[12]。故具体史料受其时空社会环境的“制约”是多重的,不“结合”其所出之时代、地域的文化、经济、政治进行分析,固不足以认识之;若不“排除”同类因素“对该史料的歪曲、影响”,同样不能“使该史料正确地反映历史真象”。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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