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对《吕氏春秋》的看法,可以一个字概括:“杂”。这既是指思想“漫羡而无所归心”(《汉书·艺文志》),又是说结构杂然拚凑,“实绝无深义”(清叶德辉《郋园读书志》卷五)。其实,《吕氏春秋》可谓我国历史上第一部主编负责、集体撰著的书籍①,全书采撷、融汇诸子学说,虽“杂”不乱,自成一家。而结构体系,亦有相应的严谨系统,井然有秩。对于前者,学界的看法已渐趋统一;但对后者,则论者寥寥,且难如人意。这不仅影响对《吕氏春秋》结构形态的总体框架和局部组织的理解,也不利于对其思想系统性和主导倾向的认识,因此有必要深入探讨。 1 《吕氏春秋》分纪、览、论三大部分,下又分若干小的部类:纪分为十二,览八,论六。每个小部类各有其名,下辖若干篇命题短文:每纪五篇,每览八篇(《有始览》今缺一篇),每论六篇。加上《序意》一篇,全书共一百六十一篇。外观极为规整,很难想象出于随意的拚凑。 最早觉察《吕氏春秋》的结构具有某种内在规律的,首推《四库提要》。《四库提要》在分析十二纪的结构时说:“顾以十二月割为十二篇,每篇之后各间他文四篇,惟夏令多言乐,秋令多言兵,似乎有义其余则绝不可晓。”这段话透露出两点认识:第一,按十二月序排列的十二纪,可以依照春夏秋冬四季,归纳为四个季节部类;第二,季节部类得以归纳,是因为各有其中心论题。这对于前人旧有观念,无疑是重要的突破。其后,余嘉锡先生继续研究,不仅又发现了“春令言生,冬令言死”的主题,弥补了《四库提要》之阙,而且指出,十二纪的四个季节部类的结构规律是“因四时之序而配以人事”,其设置思想则基于“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古者天人之学”(《四库提要辨正》卷十四)。受所启发,我们不禁想到:既然十二纪的结构并非杂然拚凑,有着深蕴的内涵和严谨的组织,既然八览、六论与十二纪是在同样的编纂思想指导下编成,成于一时且合于一书,那么八览、六论也应有相应的严谨结构,才符合逻辑。既然如此,八览、六论的结构怎样?与十二纪的结构关系如何?其整体的组合基于怎样的设计,要体现什么构想?而这些问题恰恰是前人未遑论及,今人较少留意的。 我以为研究上述问题,《吕氏春秋》的《序意》篇首先应当格外重视并进行透彻的研究。因为,作为《吕氏春秋》的事实主编,吕不韦的基本思想和编纂宗旨在《序意》篇中有着直接的叙述和集中的概括,这不仅决定了全书思想体系的走向。也对全书结构体系的建设具有指导意义。《序意》篇文字较长,选录如下: “维秦八年……良人请问《十二纪》。文信侯曰:‘尝得学黄帝之所以诲颛顼矣,爰有大圜在上,大矩在下,汝能法之,为民父母。盖闻古之清世,是法天地。凡《十二纪》者,所以纪治乱存亡也,所以知寿天吉凶也。上撰之天。下验之地,中审之人,若此则是非可不可无所遁矣。天曰顺,顺维生;地曰固,固维宁;人曰信,信维听。三者咸当,无为而行……” 据上所引不难看出,“是法天地”以行人事,是《序意》篇通篇阐论的基本思想和行为准则,吕不韦期冀以此作为判断“是非可不可”的根本标准,在书中“纪治乱存亡”、“知寿夭吉凶”。为此,他提出“上揆之天,下验之地,中审之人”的方法论,并以“天曰顺,顺维生;地曰固,固维宁;人曰信,信维听”为审验标准。 何谓“天曰顺,顺维生”?我认为“天曰顺”实与“天道圜”义同(《吕氏春秋·孟春纪·圜道》。下凡引《吕氏春秋》只注篇名)。古人“以四时寒暑日月星辰之行知天”(《当赏》),“顺”即指天体、季节、气象等天的运动恒常有秩,“圜周复杂(匝),无所稽留”(《圜道》)。唯其如此,万物方得以生养壮大,这就是“顺维生”了。“地曰固”主要指“地无私载”(《去私》),“地不一利”(《管子·宙合》),兼养万物无所弃绝,各有其类。黄帝古佚书说:“高下不敝(蔽)其刑(形),美亚(恶)不匿其请(情),地之稽也”②;又说:“夫地有山有泽,有黑有白,有美有亚(恶)”(《十六经·果童》)。在这个意义上,“地曰固”与“地道方”义通。《圜道》篇说:“何以说地道之方也?万物殊类殊形,皆有分职,不能相为,故曰地道方”。《管子·君臣下》则说:“方者执,执者固”,唐尹知章注:“方而有常,故执而不舍则固”,于此可知意义上的联系。唯其如此,世上万物“山居木棲、巢枝穴藏、水潜陆行,各得其所宁焉”(《淮南子·泰族训》),这就是“固维宁”之义。 至于“人曰信,信维听”,“信”并非仅指诚实不欺、“言而有信”的伦理道德(《论语·学而》)。《离俗览》认为,“信”是“国之宝”(《为欲》),“三代之道无二,以信为管”(《用民》)同览设《贵信》一篇,论述“信”的功用简直提高到无以复加的地位:“君臣不信,则百姓诽谤,社稷不宁;处官不信,则少不畏长,贵贱相轻;赏罚不信,则民易犯法,不可使令;交友不信,则离散郁怨,不能相亲;百工不信,则器械苦伪,丹漆染色不贞。夫可与为始,可与为终,可与尊通,可与卑穷者,其唯信乎!”吕不韦如此看重“信”的功用,与“是法天地”的思想是否冲突?回答是否定的。因为从道家的老子开始,“信”就首先被视为道及天地自然的恒常规律受到重视,诸子书中多所论说。③《吕氏春秋》只是作了更为深入详尽的阐述,并且与人事纲纪联系了起来,这同样见于《贵信》篇:“天行不信,不能成岁;地行不信,草木不大。春之德风,风不信,其华不盛”,“果实不生”;“夏之德暑,暑不信,其土不肥”,“长遂不精”;“秋之德雨,雨不信,其谷不坚”,“五种不成”;“冬之德寒,寒不信,其地不刚”,“冻闭不开”。“天地之大,四时之化,而犹不能以不信成物,又况乎人事!”这里的“不信”,指天地自然运动失秩,有悖常规;反之,“信”当然就指恒常有秩,符合常规了。我们由此可知,“天曰顺”、“地曰固”其实都是天地之“信”的具体表现,而“人曰信”正是由此推演而来,是“是法天地”的直接结果。这就要求人事皆当循常道、行常理,正而不失。因此,“人曰信”之“信”,指人事纲纪或者说规律,而诚实不欺之“信”则是这一概念内涵的外延。那么这种人当奉为纲纪的“信”如何实现?所谓常道、常理又用什么标准衡量?显然只能是“是法天地”,以天地之道为人之纪,所以《贵信》说:“信而又信,重袭于身,乃通于天”,如此则天听祐,民听从,这就是“信维听”了。 从内容与形式的关系考虑,显然,《序意》篇提出的基本思想和方法论,不仅会对全书思想内容产生作用,也会对结构建设产生影响,唯有结合起来研究,才可望获得正确的结论。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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