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中华民族史是神的意志的实现过程,还是民族内部各种矛盾斗争的结果?历史学家“通古今之变”的求实精神,使司马迁深入地探寻中华民族史发展的深层原因,认识到人的社会发展变化的动力不应从天上去找,而应当注重人间。“非兵不强,非德不昌,黄帝、汤、武以兴,桀纣二世以崩,可不慎欤!”(《太史公自序》)礼义是道德规范的具体化,司马迁把它看作是天下兴坏成败的又一关键,“王公由之,所以一天下臣诸侯也;弗由之,所以捐社稷也。故坚革利兵不足以为胜,高城深池不足以为固,严令繁刑不足以为威。由其道则行,不由其道则废。”(《礼书》)司马迁从宏观上把握中华民族史同天的关系,评论历史人物的成败时,否定天命,注重人事,是清醒的唯物论者。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居于司马迁天人思想的深层,有指导方向的意义。 改朝换代是最为复杂的历史现象,是多种社会力量尖锐冲突的结果,属模糊过渡问题。司马迁注重当代史的研究,当对秦汉兴起的原因不能完全清楚地解释时,便归之于“天” 《秦本纪》记述秦的六世君主如何励精求治,《秦始皇本记》载始皇如何任用人才、艰征战,方才平定六国,统一天下,“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秦楚之际月表》)肯定秦统一天下一靠德,二靠力,并没有天意在内。但当把秦与六国相比,便又发出疑问:“论秦之德义,不如鲁、卫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晋之强也;然卒并天下,非必险固便,形势利也,盖若天所助焉。”(《六国年表》)这里的“险固便”指地理环境,“形势利”指国家形势,在肯定这两者对秦统一的作用外,又提出“天助”是更重要的原因。司马迁游历魏都古城,“说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国削弱至于亡,余以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佐,曷益乎?”(《魏世家》)此两处的“天”,显然是超人力的某种力量,包含难以明言的因素。 刘邦为什么会胜利?答案同样是人力与超人力的交叉。司马迁指出秦和项羽的暴虐为自己准备了失败的条件,而刘邦的胜利则因为推行功德:“秦既暴虐,楚人发难,项氏遂乱,汉乃扶义征伐。”“子羽暴虐,汉行功德。”(《太史公自序》)刘邦总结自己胜利的原因说:张良、萧何、韩信“此三人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高祖本纪》)司马迁赞同刘邦的总结,《高祖本纪》突出的中心就是强调人为,指出优化的领导集团的重要作用。但在另一些地方,又把刘邦的胜利归之于“天”,疑惑刘邦“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秦楚之际月表》) 秦的胜利、刘邦的兴起,对司马迁说来都是现代史问题,又加之是朝代的更迭,因之具有更大的模糊性。新时代产生的合理性植根于旧时代中,旧时代灭亡的因素寄托于新生力量的萌发之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难把它分得干净利索。历史发展的大趋势常常被偶然性所掩盖,使人难以把握。一因多果,多因一果,果又为因,使人眼花缭乱,什么是主流,什么是支流,难以分辨。自身处于社会大变动之中,或者距离重大历史事件很近时,便愈难看清其全貌,把握其本质,“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司马迁对秦汉之际许多问题解释不了时便归之于“天”,“天”并不完全是神,指某种难以解释的力量,其中包括历史的趋势这种因素。 五 《史记》之“天”很多时候包含复杂的道德观念和丰富的感情色彩。而当司马迁把自己的道德观念、感情好恶映射于“天”,使认识的对象包括了作为认识主体的人自身时,要对“天”这一对象加以明确的描述已不可能,因为主体和客体混淆起来了。 《伯夷列传》名为列传,实为议论文,中心是谴责天道不公,善恶不分。司马迁很为道德高尚而遭受厄运的人打抱不平,批判矛头指向了“天”。伯夷、叔齐都是善良的人,“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颜渊好学深思品德高尚,为什么却困死陋巷,“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多行残暴,为什么“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司马迁责问“天”,实际是责备社会不公正,抱怨美好的道德不能实现,而邪恶的人反而得到嘉奖。“天”成为批评的承受者,被赋予道德、公理的性质。 司马迁认为应该以德义取天下,不能靠杀人夺取地盘,更不能杀戮投降的人。他又以这样的道德标准衡量历史人物。如认为王翦之死,是个人行为违背道德规范而招致的必然结果。“王翦为秦将,夷六国,当是时,翦为宿将,始皇师之,然不能辅秦建德,固其根本,愉合取容,以至圽身。及孙王离为项羽所虏,不亦宜乎!”(《白起王翦列传》)蒙恬被赐死,愤愤不平,责问“我何罪于天”。司马迁认为他“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蒙恬列传》)!又认为“韩厥之感晋景公,绍赵孤之子武,以成程婴、公孙杵臼之义,此天下之阴德也”,故而“赵、魏终为诸侯十余世,宜乎哉”(《韩世家》)。这里的“不亦宜乎”、“宜乎”指的是社会行为同其结果的必然联系,它与做人的准则、道德评价等都是紧密结合在一起。表面看来,它有因果报应的色彩,实则包含深刻的道德伦理意义,体现的是社会发展对人的行为规范的约束性。 司马迁对李广的悲剧命运寄予深厚的同情,通过李广对“天”的斥责表现自己对社会不平的无限愤慨!李广一生征战,“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却独不得封侯,他把这归之于命运,“岂吾相不当侯邪?且固命也”?司马迁记望气者王朔的话,批评李广滥杀投降的羌人,“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因果报应背后隐藏着的还是道德伦理观念。李广因延误军期之罪而被迫自杀,临死对世道不平发出愤怒的谴责:“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李将军列传》)本来李广已“接单于兵”,立功封侯的机会到了,可是企图独吞大功的大将军却故意地“徙广部行回远”,故而“军亡导,或失道”。那里是什么天意。明明是强权者加给李广的不幸!“岂非天哉”饱含愤怒、声讨,矛头所向是皇帝和他宠幸的大将军,又那里有半点天命的影子!即使现在,人们感情强烈时,也常常呼天抢地,“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原贾生列传》),这时的“天”就只是感情的寄托者而已。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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