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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典人是如何打伯罗奔尼撒战争的?——“伯里克利战略”研究的回顾与思考(2)


    二、沿海袭扰战术与“伯里克利战略”
    早在1890年,“伯里克利战略”就引起了汉斯·德尔布吕克(Hans Delbrück,1848-1929)的注意。这位德国军事史家把这个战略与“七年战争”(1756-1763)中的腓特烈大帝(Frederick the Great,1712-1786)的战略进行了对比③。他认为,二者同为“消耗战”,即没有决战的战争。在1900年出版的《历代兵法史》第1卷中,他分析道,雅典人的陆军与对手相比太弱,必须放弃阿提卡,任由敌人蹂躏;海军则封锁敌海岸,摧毁敌贸易,突然登陆袭扰敌乡村,造成与敌在阿提卡相当的破坏。要绝对避免决战,坚持打消耗战。最后看谁首先无法忍受痛苦,筋疲力尽。德尔布吕克肯定了此战略,赞扬了伯里克利的魄力。但他也指出,消耗战摒弃决战,也伴随着危险——指挥员可能会谨小慎微,不敢利用稍纵即逝的机会进行冒险行动。这是对伯里克利战略的委婉批评。德尔布吕克同意修昔底德观点,认为伯里克利的继任者完全忽视了其忠告,在皮罗斯大捷后,四处出击,最后导致失败④。
    德尔布吕克是一位军事史家,并不以研究希腊史见长。与其同时代的一批古典研究者(classicist),如英国学者格罗特(G.Grote,1794-1871)、德国学者迈尔(E.Meyer,1855-1930)、英国学者格伦迪(G.B.Grundy,1861-1948)、德国学者贝洛赫(K.J.Beloch,1854-1929)、美国学者芬利(John H.Finley,Jr.,1904-1995)分别于1888年、1899年、1911年、1927年和1942年论及伯里克利的战略。他们大体上都认为此战略是防御性的、保守的⑤。造成这种普遍看法的原因是,从修昔底德的记述来看,在阿提卡,雅典人完全取守势;而从海上对伯罗奔尼撒等地沿海地区进行的袭扰似乎效果不佳,所造成的破坏远不如敌人在阿提卡平原的破坏(乡村居民全部撤入城内,引发大瘟疫,约1/4的雅典人病死;城外大量土地遭到践踏等等)。随着时间的流逝,雅典一方在此消耗战中逐渐处于不利地位。如果结果是这样,伯里克利的战略岂不是毫无取胜的希望?修昔底德何以对此战略赞扬有加?
    在这种情况下,如何评价这一战略中的沿海袭扰就是问题的关键了。1945年,韦斯特莱克发表论文指出,修昔底德对这类袭击着墨甚少,容易让人觉得它们无足轻重,但他细心记载了,实际上其规模是不小的⑥。第一次行动发生在前431年6月末,敌人尚在阿提卡,有100艘战舰,搭载1000名重甲兵、400名弓箭手,还有来自科西拉的50艘战舰,搭载为数不明的战斗人员。袭击了拉科尼亚的墨托涅(Methone)、厄利斯的珀亚(Pheia);夺取了阿卡耳那尼亚的索利翁(Sollium)和阿斯塔科斯(Astacus);不战而赢得了刻帕勒尼亚岛(Cephallenia)(2.17.4;23.2,25,30)。这支舰队返程时与伯里克利所率的陆军会合,入侵、蹂躏了墨伽拉(Megara)的土地。两军合计有重甲兵1.3万名,规模空前(2.31)。同年,以30艘战舰出兵罗克里斯(靠近优卑亚岛),并在阿塔兰忒(Atalante)建立了一个永久性据点(2.26,32)。次年6月末,伯里克利亲率100艘雅典战舰,搭载4000名重甲兵、300名骑兵,还有50艘喀俄斯和勒斯玻斯战舰,在厄庇道洛斯登陆,四处蹂躏土地,差一点夺取了厄庇道洛斯城,还蹂躏了伯罗奔尼撒沿海的特洛兹顿(Troezen)、哈利厄斯(Halieis)和赫耳弥俄涅(Hermione)的土地,袭击了拉科尼亚靠海的一个城镇普剌西埃(Prasiae);撤回后这支军队又立即出征波忒代亚(Potidaea)(2.56,58.1)。
    修昔底德依照时间顺序记录了这些行动,但他显然不清楚这些行动的目的何在。因为根据他的习惯,如果确实知道其动机,他会记下来⑦。首先,这些行动是为了封锁整个伯罗奔尼撒半岛吗?显然不是。该半岛海岸线漫长,对古代的船只而言,许多港口都可以停泊。而且,当时的三层桨战舰呈狭长型,满载桨手等船员和战斗人员,不可能携带大量的淡水和食物,甚至连睡觉的空间都没有。一般不能远离海岸航行,夜晚还必须上岸宿营。那么,是为了封锁地峡吗?雅典在墨伽拉南面的萨拉弥斯岛(Salamis)和埃癸娜岛(Aegina)均有驻军,在科林斯湾的北岸有瑙帕克托斯作为海军基地,确有封锁地峡的架势。但南北两个方向此时都还不能有效封锁,尤其是北面,船只在夜晚可以贴着科林斯湾南岸轻易逃过雅典舰队的监视。
    皮罗斯战役(前425年夏)后,皮罗斯(Pylos)这个要塞成为了斯巴达境内的墨塞尼亚人(Messenians)和希洛特逃亡的目的地和进行骚扰的基地⑧,给斯巴达人以沉重打击。那么,为什么伯里克利不把在敌人土地上建立要塞作为行动的目标呢?伯里克利无疑考虑过这一招(1.142.4),但在敌人土地上建要塞,守卫、增援和补给都是难题,当地居民会不会纷纷投奔也不好说⑨。
    既不封锁敌人,又不在其领土构筑要塞,那么沿海袭击到底用意何在?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可以提振自己士气,打击敌人的士气。阿提卡遭受蹂躏,雅典人怨气满腹,大家纷纷指责伯里克利(2.21)。此时袭击其沿海地带,既可报复敌人,又可以让敌人沮丧。但是,作为将军的伯里克利不希望自己的战略只起到心理作用,一定有其军事用意。韦斯特莱克分析道,伯罗奔尼撒经济脆弱,半岛大部粮食可以自给,但地峡地区需要从西西里、埃及和利比亚进口。仅沿海袭击就可以让这种贸易陷于停顿。不仅沿海地区会受到经济损失,就是内地也会受连累(1.120.2)。经济困难没准会引发城邦内部的党争,亲雅典的派别就有机会了,就像后来的墨伽拉那样(4.66-69)⑩。前431年的沿海袭击是试验性的,次年便将重甲兵的人数从1000名增加到4000名,并用300名骑兵代替了400名弓箭手,目的是扩大蹂躏的范围,提高蹂躏的成效。同时,沿海袭击的时机选择在敌人正撤离阿提卡,但尚未回国之时,留守军队(各邦军队的三分之一)数量不足且分散。而海军具有高度的机动性,因此袭击总是具有突然性,基本上每次袭击时雅典人面对的只有老幼。若遇顽敌,打了就跑。这种战术无风险、无伤亡、代价小。攻城拔寨,旷日持久且代价高昂,而养一支海军本身开支巨大(11)。
    韦斯特莱克最后指出,鉴于敌人在陆军数量和品质上占据绝对优势,加上陆路从半岛到阿提卡又没有阻碍,雅典人同敌人硬拼是不行的,必须将自己的财政优势和海军优势发挥到最大限度,这种战略假以时日是可以起作用的,也许5-6年就可以达到目的。这就是伯里克利战略的真正用意。可惜的是,由于瘟疫的爆发,伯里克利过早地放弃了这种战略,其动机没有显露出来,修昔底德也就无从得知了(12)。
    韦斯特莱克令人信服地证明了伯里克利战略中的“进攻性”,他让我们看到,伯里克利在战前所建议的仅仅是其战略的总原则而已,而其中的细节没有必要当众讲出来,修昔底德也就不知情了。不过,修昔底德都不知道的事情我们怎么仅靠其文本就能分析出来呢?这个问题留待下文。
    韦斯特莱克的这篇文章影响不小。1949年,韦德-格里(H.T.Wade-Gery,1888-1972)为著名的《牛津古典词典》所写的条目“修昔底德”就持一种折衷观点:伯里克利的战略一开始是进攻性的,后来由于波忒代亚的叛离和瘟疫的影响,改为防御性的;修昔底德作为伯里克利的仰慕者,不愿承认这个战略遭受失败的现实,从而对后来许多事件的评判有失偏颇(13)。
    50年代,美国学者钱伯斯支持韦德-格里的观点,他列举了雅典人战前(约前445-431年)在北面色雷斯一带的行动,还列举了雅典人战前在西面的行动(约前462-431年),包括墨伽拉、埃癸娜、阿卡耳那尼亚、科西拉、南部意大利和西西里等地。指出这些扩张行动极大地增强了雅典的势力。因此,伯里克利的战略显然是攻击性的,其目的是速胜。他不想要一场持久战,因为他清楚盟邦一有机会就会叛离雅典,那就会危及雅典的财源,而伯罗奔尼撒人只靠身体和意志,不需要为大量桨手支付薪金,准备打一场持久战。再说,在战争爆发时,伯里克利已经60多岁了,不情愿让城邦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去(14)。伯里克利是否改变了自己的战略?修昔底德并未明言,但他承认瘟疫对雅典的打击沉重,还仔细记下了围攻波忒代亚的花费。我们顶多只能说,修昔底德没有明显注意到韦德-格里所说的战略改变。鉴于他对伯里克利的崇敬,修昔底德是会接受这种改变的(15)。
    到了60年代,德韦特发表论文《所谓的伯里克利的防守战略》,认为此战略从根本上说就是进攻性的,所谓防守战略或者先攻后守都是没有道理的。他指出,首先,沿海袭扰对伯罗奔尼撒的粮食生产是有影响的,这一点同韦斯特莱克的分析是一致的(16)。其次,在袭扰行动中,不仅蹂躏土地,还夺取了许多城镇(有的不在伯罗奔尼撒),如特洛尼翁(Thronium)、索利翁、阿斯塔科斯、刻帕勒尼亚和普剌西埃等。前430年那次攻打厄庇道洛斯,使用大量步兵,还有骑兵,虽未攻下,但用意颇深。厄庇道洛斯是个较大的城邦,与斯巴达友好,但与阿耳戈斯敌对(阿耳戈斯素有称霸伯罗奔尼撒之志,且与雅典友好),如果拿下,就打通了通往阿耳戈斯的道路。雅典人所袭扰的地区,如墨托涅、珀亚、普剌西埃都是潜在的对斯巴达抱有敌意的地区,对特洛兹顿、哈利厄斯和赫耳弥俄涅的袭扰则与对厄庇道洛斯的行动相关联(17)。第三,阿塔兰忒就是一个在敌人土地上构筑的要塞,既可阻止对优卑亚岛的劫掠,又可以限制敌人的行动,这类行动在伯里克利活着的时候没有在伯罗奔尼撒土地上实施,但确实在其考虑之中(1.142.2-4)(18)。第四,雅典战前与科西拉的结盟,它和刻帕勒尼亚、兹达库恩托斯(Zacynthus)、索利翁、阿斯塔科斯、珀亚和墨托涅都位于雅典通往意大利和西西里的航路上;在意大利,雅典的盟邦有赫瑞癸翁(Rhegium),在西西里,则有勒翁提诺(Leontinoi)和厄革斯塔(Egesta)。雅典人的目的是阻止伯罗奔尼撒人的西面盟邦参与这场战争,并阻止她们向伯罗奔尼撒输送粮食(19)。第五,雅典人在罗克里斯采取的行动旨在保护优卑亚岛,该岛是雅典的重要粮食生产基地和牲畜、力畜的寄养地;将征服后的埃癸娜人逐出,派雅典人去居住。此举可以阻止伯罗奔尼撒人将其变为进攻雅典的基地,并反过来成为进攻伯罗奔尼撒的基地(20)。
    有人说,伯里克利的战略是陆上守海上攻,德韦特反驳说,前431年夏末的那次出征墨伽拉,规模甚至比前415年雅典人出征西西里的军队还要大(6.43)。这难道不是一次陆上出击吗?这么一支大军出动难道仅仅是为了发泄怒气?再者,墨伽拉位于雅典与科林斯之间,扼科林斯地峡,如果雅典与之结盟,那么伯罗奔尼撒人从陆路抵达阿提卡就几乎不可能了。在所谓“第一次伯罗奔尼撒战争”(约前460-445年)期间,墨伽拉因与科林斯发生争端而与雅典结盟,斯巴达人只得凭勇力厮杀才通过地峡(1.107-108)(21)。在中希腊,忒拜(Thebes)是雅典的劲敌,也是斯巴达在伯罗奔尼撒之外的重要盟友。雅典的铁杆盟友则是普拉泰亚。雅典在特洛尼翁、阿罗珀(Alope)和罗克里斯海岸地带的行动(2.26.1-2)就是在对这一带的城邦形成压力,以动摇它们对伯罗奔尼撒人的忠诚(22)。
    德韦特总结说,从雅典人攻击的三个主要方向(中希腊、墨伽拉和阿耳戈斯地区)看,它们都是摇摆于斯巴达和雅典之间的地区,伯里克利当然希望雅典的行动能带来最佳的效果。因此,伯里克利的战略是一个深思熟虑的攻击性战略,不过当守则守,比如在阿提卡,必须是守,否则无异于自杀。修昔底德清楚此战略总体上是攻击性的,人们的误解是因其记述偏重于某一方面(23)。
    我们看到,从韦斯特莱克开始,学者们主要从雅典的沿海袭扰战术这一视角对前人观点提出质疑,揭示了“伯里克利战略”的攻击性。如果我们不能否认此战略在总体上是防御性的(这一点下文再论),防御分两种——消极防御(专守防御)和积极防御,那么此战略无疑属于后一种(德韦特的观点有矫枉过正之嫌)。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