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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能弘道,非道弘人”(5)

牟先生强调王学是直承孟子而来,好象王学没有自己的内在义理或哲学架构。但实际上,王阳明是经过朱熹而继承孟子的。孟子不讲天理,不讲心即理。王阳明则讲天理,讲心即理;孟子不讲心之本体,不讲性本身,王阳明则讲心之本体,讲性本身。孟子讲性善,性只是“人性”一词简称,王阳明则赋予性以本体的意义。孟子讲心是四端的源泉,但没有赋予心以超越的形上的绝对的意义。王阳明则赋予这种意义,王阳明天泉证道明确提出:“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26)“心之体”是一“绝对”与“超越”。因其是绝对、超越,故现实经验、名言层次上的善恶不能用以形容它,所谓“大道无名”、“大美不言”、“大善不善”,格物及诚意等则属于经验、巳发、现实的层次。在此层次之上有“心之体”--“绝对”以为其根本,这就实际上预设了形上、形下、绝对、相对的两个系与两个世界。这与孟子不同而与朱熹接近的“四句教”是王明阳明对自己体系的概括,并指明是一哲学的(慧根)概括,所以它是真正能揭示王阳明哲学体系的哲学架构的。而它的最终指向则是一绝对,如同朱熹哲学一样,因此,以为朱王完全对立,是既不符合朱学的实际,也不符合王学的实际的。钱先生论刘蕺山时说:“蕺山之讲阳明,乃求由此返之程朱,返之孔孟,而即以辟禅,而又直称孔孟程朱曰心学,尤为特出之见。王门后人,必欲揭其师之学曰新学,以树异于程朱,乃独立于儒学传统之外,而反以通于禅。”(27)这一观察是极为深刻而符合实际的。
    在程朱、陆王的观察分析上,牟先生与钱先生何以有此不同?归根结底亦是由于两者研究方法的不同。牟先生不仅看朱熹是用冯先生的新实在论的眼光,看王阳明也是用康德的眼光。但实际上,康德只是揭示了道德本身的性质,对道德的根源及实际内涵,则与中国儒学的看法有极大差异。儒学不仅认为道德是为功利、非经验、非世俗的,而且肯定道德的实际内涵是仁--人的温然爱人利物之心或真诚恻怛之情,即从心中自然流出,不夹带任何私心、私欲的爱人利物的动机和行为。追本溯源,此一爱人利物之心则来源於“天地生物之心”。故人心体现天心,天心表现为人心,是一天人合一的系统。不仅程朱如此,上而孔孟《易》《庸》董仲舒、下而王明阳皆是如此。故《传习录》论仁云:“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阳生,必自一阳生,而渐渐至于六阳。若无一阳之生,岂有六阳。阳亦然,惟其渐,所以便有个发端处。惟其有个发端处,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发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28)“知是理之灵处,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完全全是他本体,便与天地合德。”(29)钱先生观察儒学,十分注意这一大的传统,故对朱王能异中见同。牟先生偏于以西方哲学观察与分析中国哲学,故不免忽视中国儒学的这一大的传统,常常不见其同而只见其异。钱先生知人论世,善于对每家思想作同情的了解,原始见终,由情达理,不仅看到哲学,更看到哲学背后的人和心。牟先生则不免专注于思想分析严深,以致有时流于以偏概全而不自觉。牟先生研究方法的长处不能否定,但比较而言,我以为钱先生的研究方法是更值得肯定和发扬的。
    钱先生的《朱子新学案》贯穿着钱先生的上述研究方法,故其论格物、涵养、致知等等,都有较全面的看法,具体结论尽管还可推敲商榷,但体现的上述方法论精神却是很有启发的。为节省篇幅,这是不一一引证。下面谨举“格物”以见一斑。
    按冯先生和牟先生的看法,朱熹讲格物,是心外求理的。朱熹言论中,这类说法确实亦不少。但如善体朱熹的真意,则另一方面的意见显然更值得重视。朱熹说:
    “今日学者所谓格物,却无一个端绪,只是寻物去格。如宣王因见牛发不忍之心,此盖端绪也。便就此扩充,直到无一物不被其泽,方是致与格,只是推致穷格到尽处。凡人各有个见识,不可谓他全不知。如孩提之童知爱其亲,长知敬其兄,以至善恶是非之际,亦甚分晓。但不推致充扩,故主其见识终只如此。须是因此端绪从而穷格之。未见端绪发现之时,且得恭敬涵养。有个端倪发见,直是穷格去,亦不是凿空寻事物去格也。涵养于未发之前,穷格于已发之后。”(30)
    “人谁无知,为子知孝,为父知慈,只是知不尽。须是要知得透底。且如一穴之光也唤做光,然逐旋开划得大,则其光愈大。物皆有理,人亦知其理,如当慈孝之类,只是格不尽。但物格于彼,则知尽于此矣。”(31)
    “所谓格物者,常人于此理或能知一二分,即其一二分之所知者推之,直要推到十分,穷得来无去处,方是格物。”(32)
    “问致知格物,曰,此心爱物是我之仁,此心要爱物是我之义,若能分别此事之是此事之非是我之智。若能别尊卑上下之分是我之礼,以至于万物万事,皆不出此四个道理,其实只是一个心。一个根底出来,抽枝长叶。”(33)
    “夫外物之诱人,莫甚于饮食男女之欲,然推其本,则固亦莫非人之所当有而不能无者也。但于其间自有天理人欲之辨而不可以毫厘差耳。惟其徒有是物,而不能察于吾之所以行乎其间者孰为天理,孰为人欲,是以无以致其克复之功,而物之诱于外者,得以夺乎天理之本然耳。”(34)
    等等。这些清楚地表明,朱熹所谓“心”并不仅是一认识功能。“心”之所以被称为灵明知觉亦是因其对吾人所得于“天理之正”,有其本然之自觉,即为子知孝,为父知慈,见一牛之觳觫而知不忍。因此格物致知,正是就其本有之知--对天理之良知而于事事物物上讲求扩充,以推至其极。所谓“吾心之灵,莫不有知”,其知既指认识知觉,又指对天理的良知。《朱子新学案》说,“若非心中先巳有知,凿空寻事物去格,则如阳明格庭前竹子。若不因吾心已知之理而益穷之,则如齐宣王仅知不忍一牛之觳觫,而不能即推此以保民王天下。故徒务于正心诚意,而无致知格物之功,则有局促之病。……徒务于致知格物,而不知于心性根源求端绪,以为推致扩充广奠其基而正其本,则有泛滥之病,如近代自然科学突飞猛时,而人文社会病痛百出。惟朱子格物之教,则不得以向外讥之。”(35)征之朱子以上对格物致知的诸多论述,钱先生的意见,不是平恕、中道、实事求是,更符合朱熹格物的真意吗?!
    《朱子新学案》是钱先生晚年的力作。全书百万余言,历时六年完稿,以“破门户”为全书宗旨。其《例言》说:“朱子学,广大精微,无所不包,亦无所不透,断非陷入门户者所能窥究。本书意在破门户,读者幸勿以护门视之。”(36)所谓“门户”狭隘的意思当然是指朱陆异同,对立的门户,但“五四”以后,究其根源,则最大的门户是西学的门户以西学裁剪、切割中学的门户。钱先生《朱子新学案》对朱熹的研究全面、细致,读之启人益智之处极多,而其最能给人启迪、使人获无穷受益、特显光彩者,则是钱先生贯注于此一《新学案》中的治学的方法和精神--破专以西学为门户之治学精神。
    钱先生的意思当然不是要人们抱残守阙,拒绝参考、借鉴于吸收西方的学术及其研究方法的长处。完全不是如此。钱先生的意思是说,借鉴、参考不能忘记了民族文化的本位和实际。因为,一旦浸陷其中,以之为量尺框框以裁剪中国的思想和文化,则就不是参考和借鉴,而是以西为本、为门户、为道体了,其结果只能在客观上扭曲、贬抑中国民族的思想和文化。即使本意是发扬中国文化,实际的结果也不过是把中国文化从源头、从历史全部西方化而已。所以钱先生一再强调破门户,从治学方法和其用心来讲,我以为最大的意义就在这里。这在今天,是特别值得重视和发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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