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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多]田野突发事件与田野伦理——以一次田野作业“奇遇”为个案(2)


    三、突发事件的升级——死亡事件
    第9天,10:00,我和B博士去村里银匠家访谈,C硕士在家。12:00我先行回家,当我来到家门口,看到聚集了很多人,大家都沉默不语。我走进人群,又看到女主人在哭泣。当我询问人群,得到的答案是:“大姑娘死啦!”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理智迫使我继续询问事情的真相,当时我并不相信这是事实!C硕士为我描述刚才发生的事情经过。10:20左右,村里有人传言,从乙县县城开往甲市的班车出车祸了,当场死亡两人。10:40,又有传言,车上有村里的人,看见大女儿受重伤。11:00,交警证实,死亡两人,其中一人就是大女儿。于是男主人和小女儿立即赶往事故现场。
    大女儿身亡的消息证实后,家里亲戚都赶来,抚慰伤心欲绝的女主人。也就是我看到的一幕。我急忙将B博士叫回家。他听到消息后,也始终不相信这是事实。我们3人必须马上做出反应,处理这一事件。
    经过快速商议,我们作出如下应对:(1)继续追问事情真相;(2)马上停止一切手头工作,参与后事处理;(3)通知其他队员,暂时不要轻言妄动,也不要过来;(4)请A博士过来,因为她是领队,以前在这个点做过田野,也是氐羌族。
    经多方了解,我们基本掌握了事情经过。大女儿所在的医药公司计划组织员工到甲市培训,原本定的时间是3天以后,可是昨天临时决定提前到今天。大女儿随其他培训员工一起坐上了今早开往甲市的班车。在行驶到距甲市还有40公里处,客车司机因为驾驶操作失误导致车侧翻路边,幸而路边有树木,否则将翻下山崖。至于车祸原因,有三种答案,一是路上有油导致打滑,二是醉驾,三是为避让对面车辆。由于没有看到相关报道和通报,至今我们不知道事发真正原因。
    我们原计划第10天离开丁村返程,现在只能优先处理当天的事,再看情况。A博士到达后,极力安抚女主人。男主人和小女儿后随交警直接到了甲市,要将尸体火化后才能回来,会到第二天了。我们3人没有多说什么,一个下午都同亲戚一道,打扫院子、劈柴做饭、收拾场地。总之力所能及的事都尽量做,尽管他家亲戚仍以待客之礼对我们。
    按照当地氐羌族的观念,未婚女性意外死亡,尸骨不能带进村里,否则将对整个村落不利。这样的事件也尽量要避讳,因此前来慰问的只有他家亲戚,多数是从外村赶来。除了村组长,本村邻里自始至终一个也没有来。大女儿外婆用5种植物扎成一束,进行了简单的仪式。正式仪式要等男主人回来才进行。
    这天晚上,我们一再要求腾出房间给亲戚们住,但女主人不肯,说亲戚都安排了。一来我们确实不愿占着3间房,二来我们本身也面临极大的精神压力。尤其是B博士,他住的房间就是大女儿的。我们3人中,B博士和C硕士均第一次田野作业,我们3人每一件事都慎重商议。但这样的事件前所未遇、又太突然,我们当时真的没有把握该如何面对。
    根据当地习俗,这样的事情需要随慰问金,一般一家给30—50元。我们反复商议,决定代表团队给300元。一来我们代表整个团队,二来我们3人住在他家,三来如果超出当地标准太多,会带来不必要的误会。
    当晚,处理完家务后,我们3人“硬着头皮”回到各自房间。这一夜我们几乎都没好好休息。
    第10天早晨,我们团队还是按原计划返程了。直至返程我们一直未见到男主人和小女儿。我们3人都留下了具体联系方式,叮嘱女主人有需要帮助随时联系我们。女主人通情达理,在自己承受巨大悲痛的情况下,一直没有让我们感到为难,这让我们非常感动。
    四、突发事件的叙事——各异的解释
    对事件的讨论成为我们返程过程中的焦点。因为绿线虫事件和车祸竟然通过D摩批的“预言”发生了联系。
    虽然D摩批预言的是“属狗的小娃”,按照女主人认为所指是小女儿,但大女儿出事也可以说“应验”了D摩批的预测。这一点,女主人和亲戚深信不疑。因为有以下事实也在D摩批预测范围内:(1)大女儿出事距离“虎日”之解还有两天;(2)大女儿培训的原计划是在“虎日”之后;(3)出车祸的时间是上午,天气多云,路况很好(我们返程时走同一条路,勘察沿途路况,确实没有险情);(4)小女儿的确回来了,没出门;(5)因此此事被认为“无解”。女主人事后反复说一句话:“我以为是老二,就没防着老大。”
    在10天的田野中,男主人和女主人不止一次讲起当年发生的一件事。当年正月初七,夫妇开拖拉机去赶街子。中午,在柏油路上,迎面一个小伙子喝得“烂醉如泥”,在路中间曲线行走。夫妇减速绕道避让,可是小伙子仍然冲着拖拉机撞来,当场死亡。事后交警认定夫妇没有责任,由醉酒上路一方承担全责。可是死者家属“不依不饶”,要5万元赔偿。夫妇出于“人道主义”给了6000元左右。但死者家属仍然“不肯罢休”,要上诉。结果至今仍未解决。
    女主人也反复说:“为什么倒霉的事都是我们家。”这一事件中最“巧合”的是两点。第一,“正月初七”在古代为“人日”,向来是一个“占卜”祸福的岁时。且大女儿车祸这天也是“初七”。第二,撞死的人的名字和男主人一模一样。
    通过其他队员我们了解到,大女儿出事之后,村中传言四起。有以下几种解释较为典型。(1)“就是这些搞调查的把不干净的东西带进来(尤其针对我们3人)”;(2)“是那家来索命”(指正月初七事件);(3)“是有人放鬼”(指绿线虫);(4)“摩批都解不了,没办法了”;(5)“车祸就是车祸,没什么好讲的”;(6)“他家男人那么自私小气,报应”(持这种说法的人还列举了男主人以前做过的事,此处省略);(7)同情。
    出事之后,村里家家都准备了草果和生姜,认为能辟邪,还发给我们的队员携带,并叮嘱我们队员:“不要到他家去。”在氐羌族观念里,非正常死亡者的灵魂变成的“鬼”是最可怕的,他们成为“ʃaʃi”,必须进行特殊的送魂仪式。
    作为我们自身,我们假设没有将绿线虫告知女主人,那么也不会有摩批的“预言”,但是车祸仍然会发生。我们仔细回忆绿线虫的来源,只有一种可能。C硕士在第2天下午去山上访谈住户,曾经走过山溪湿地。回来后他就到我房间交流,绿线虫应该是他鞋底的泥或者衣裤携带进来的。但是这一系列事件竟然如此巧合,让人无法解释,尽管这样的概率是存在的。那么在书写民族志的时候又该怎样解释。“撰写民族志是一项积极的事业,它的活力来自于双重动力。一方面,田野研究者必须进入新的世界,建立新的关系。另一方面,他必须学会如何以书面形式呈现自己亲历的所见所闻和自己的理解。”我有限的解释是,村民对事件的处理,在经验和被经验的生活世界,是一种生存策略。无论“迷信”还是“概率”这样的科学话语存在与否,生活的事实逻辑难以轻易“被科学说服”。
    五、田野研究的伦理反思和科学反思
    作为反思,我们切身体会到,田野研究过程中人与人的关系处理远比理论上更复杂。首先,我们与夫妇是主客关系,这一关系是自始至终存在的。在车祸后,亲戚们对我们的态度更加体现这种主客关系。但是,面对村中的传言,我们又是与夫妇站在一边的。面对某些传言,我们的整个团队和村落又形成对立。我们3人与团队其他队员在某些叙事中又被分别对待。由于之前的“异兆”在我房间发现,我在事件中又处于极特殊的位置。B博士的房间是大女儿的,他在事件叙事中又处于“不利”的位置。
    面对女主人极其不佳的情绪,我们选择“少说话、多做事”。A博士由于身份更加亲近,她的安抚和协调也起到很大作用。我们又必须面对亲戚们各异的眼光。我们注意到,亲戚们皆无过于悲伤的表现,只是理性地处理具体事务,这使得气氛比想象中缓和得多。部分亲戚也表示对我们3人行为的肯定(或是某种谢意)。
    在车祸之后,我们选择立即放弃田野工作者的立场和视角,放弃参与观察的身份,立刻投入到日常生活的伦理秩序。但正因为如此,我们个人的情绪经历极大波动,我们的心理也一直承受巨大压力。一方面,我们对事件报以极大的同情和悲痛。另一方面,我们也承受着“村落舆论”的安全威胁。最重要的是,除了“概率事件”,我们无法用“科学”知识解释发生的一切。
    绿线虫、死蚂蚱、斑鸠、我、B博士、C硕士、D摩批、大女儿、小女儿、生肖、车祸、另一起车祸,在科学知识里是没有必然联系的,但是在“地方知识”、“文化传统”、“社会语境”中他们并非没有联系。这就是生活世界和科学世界的差异。田野研究要面对的,往往不是“科学”的知识。
    这一突发事件给田野工作者、报道人都带来无法弥补的“伤害”,但这并不是否定田野研究方法的理由。田野研究方法的潜在风险也正说明这种方法在真正接近复杂事实、接触实际问题。“在民族志研究中,我们之所以需要考虑风险及对风险的感知,是因为这些因素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有意或者无意地建构我们的田野经验。”(Sylvie Tourigny)我们团队成员的学科背景各不相同,包括民族学、人类学、民俗学、社会学、经济学、法律学、政治学、语言文学、管理学、宗教学。用不同的“学科”眼光看待这一突发事件,得到的思考不尽相同,但是无论是什么“学科”,都必须回归到“实地研究”的空间本身——田野点。在这一地点,田野工作者的“头衔”、“学科”、“立场”都必须隐去,因为在“当地人”眼中,你就是“客人”、“外来者”。
    民俗学“石榴之争”争论一个问题:田野是“实验场”还是“我们的生活本身”。在伦理和技术两个层面上,田野研究方法都不能置身事外。作为“科学”,其方法的本质是相通的,技术层面的参与观察、获得资料甚至实验是必要的。但是研究对象本身如果是“生活”,学术就不可能漠视“伦理”,尽管“伦理”也是人为的。当车祸发生后,我们从绿线虫事件以来的“担心”终于“变现”,如果当时我们继续“参与观察”,那么自己的道德认知将面临挑战。但是我在事后仍然选择书写这样一个民族志,是不是依旧属于“参与观察”?我们假设如果没有绿线虫事件,结果会怎样?“发现绿线虫”是不是一种“实验”,或者条件设定?这些疑问放在学术上也不过是一个“话题”,但是讨论这样一个“话题”有没有“消费痛苦”和“违背伦理”的嫌疑?
    面对突发事件,科学世界的知识常常无助于认识问题,这就要求我们回到经验的生活世界,回到日常生活的伦理秩序。这时候,“学者”也是“民(folk)”。这时候,学者田野研究的语境(context)就转换成普通人日常生活的语境,再也没有参与观察,只有成为其中一员。
    (本文原载于《民间文化论坛》2014年06期。注释从略,详情参见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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