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文化在诗学及美学中得以充分体现的一些特点,在史学批评中也有反映。对于这一点,我们似乎一直没有给予足够重视。 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 “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注:刘知几:《史通·叙事》。),我们先看叙事:传统史学叙事的典范是所谓的“春秋笔法”。即《左传》中说的:“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注:《左传》成公十四年;另昭公三十一年:“《春秋》之称,微而显,婉而辩。”)。晋杜预《左传·正义序》,对此作了解释: 为例之情有五。一曰微而显,文见于此,而起义在彼……二曰志而晦,约言示制,推以知例……三曰婉而成章,曲从义例,以示大顺……四曰尽而不污,直书其事,具文见意……五曰惩恶而劝善,求名而亡,欲盖而章……言高则旨远,辞约则义微,此理之常。 钱钟书认为这五例“乃古人作史时心向神往之楷模,殚精竭力,以求或合者也”。从史学实践来说,“春秋笔法”未必能概括传统史学叙事的全部特点,但从史家观念倾向看,此说并不为过。钱钟书还指出“五例之一、二、三、四示载笔之体,而其五示载笔之用”,全都十分合于传统诗学对诗笔的要求,“言史笔几与言诗笔莫辨”(《管锥编·左传正义》)。他还引用杨万里《诚斋诗话》(注:杨万里:《诚斋诗话》:“太史公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左氏传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此《诗》与《春秋》记事之妙也。”)中的例子,提出了“史蕴诗心”的命题。 《史通·叙事》一篇被钱钟书看作此五例的发挥: 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简之时义大矣哉!……文约而事丰,此述作之尤美者也。……能损之又损,而玄之又玄。……晦也者,省字约文,事溢于句外。……夫能略小存大,举重明轻,一言而巨细咸该,片语而洪纤靡漏,此皆用晦之道也。……言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虽发语已殚,而舍意未尽……晦之时义,不亦大哉! 刘知几“简”、“晦”两点,亦是论史如论诗。诗之尚简自不待言,至于“晦”,纪昀《史通削繁》谓“即彦和隐秀之旨”,直视其为诗学评论中的重要范畴:《文心雕龙》中的“隐”(注:《管锥编·左传正义》袭此说;另汪荣祖《史传通说》:微而显者,乃“义生文外,秘响旁通”(此据《文心雕龙·隐秀》),其雅之谓也。)。在叙事上对史笔作与诗笔相似的要求,是传统史学诗性的首要体现。 但若仅仅说明史笔与诗笔类似,就仍停留在问题的表面。史笔必须吸收诗笔的部分特性,只是说史文需要文学语言修饰,此早是史家常谈,本文不论。我们必须更进一步,考究一下言辞表象背后的东西。 其实“简”、“晦”两点,细究之似颇不合于今人治史之常识。史据实而书,事略则省,事繁则详。辞约事举,固然可喜,文详可稽,更谓有功。就史料价值而言,只怕还是宁详毋略,宁繁毋省。如何能一味尚简?而在传统史学中,不仅《史通·叙事》一篇,证诸“史汉比较”话题中的史笔“繁简”之争,尚简派明显处于攻势,如张辅(《晋书·张辅传》)、张守节(《史记集解序注》)等人,大多不讲如何如何须简,而直接得出“简就是好”的结论;而论繁的,却往往处于申辩的地位,竭力证明自己主观并不求繁,之所以繁,实是史文之需。可见尚简是古代不少学人论学的前提假设,一种理论本能。假如在现代史学观念下,这种“繁简”之争本身就很难成立。至于“晦”,于今人更是不可理解。史之记事,自当力求明尽,如何能“晦”? “简”与“晦”其实都是史笔的一种自我否定,是减法。无疑,就史学自身而言是很难得出这种要求的,这种特性来自诗的感染。只有在诗的语境中,才能得以理解。 作史贵知其意 中国传统诗学与哲学常纠缠于一个命题:言意之辩。对汉语这种模糊语言,古人的基本态度是求“言外之意”,主“得意忘言”。我们或许也可以讲,与传统诗论中老生常谈的“省文取意”说一样,在传统史学中,史笔不求详尽显豁,不突出自己,反而要否定自己,要凸显的正是“言外之意”,体现的态度正是“得意忘言”。 上引杜预文云:“辞约则义微”,《孔子世家》曰:“(《春秋》)约其文辞而指博”。司马迁也有体会:“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史记·太史公自序》),司马贞《史记索隐》注:“谓其意隐微而言约也”。范晔亦说:“(《后汉书》)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约其词句”。所以,言辞简约与意旨深微是有联系的。范晔还说:“文患事尽于形”,因为作文“当以意为主”(注:见《宋书·范晔传》载《狱中与诸甥侄书》。此类观念在传统文化中,见之于诗文,见之于声乐,见之于书画,见之于人物品藻,甚至见之于律法(如《晋书·陶侃传》:陶公虽用法,而恒得法外意)。本文准之于史,于史文、史事外求史意。)。可见史之用晦(事不尽于形),也是以“史意”论而非以史文论。上文引刘知几论“晦”:“言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虽发语已殚,而舍意未尽”,说的正是“言不尽意”。浦起龙释:“晦者神余象表。……神余者唯以神行,几几无言可说矣。”(《史通通释》)说的则是“得意(神)忘言”了。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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