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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与诗(2)

作史如此,读史亦当如是,即吴乘权说的那种读法:“读时不求甚解,会心在牝牡骊黄之外”(《纲鉴易知录》序)。程余庆也说:“以意逆志……此真千古说诗之法也,亦即千古说史之法也”。他举《史记》为例:
    《史记》一书,有言所及而意亦及者,有言所不及而意已及者;有正言之而意实反者,有反言之而意实正者;又有言在此而意则起于彼,言已尽而意仍缠绵而无穷者。错综迷离之中而神理寓焉,是非求诸言语文字之外,而欲寻章摘句以得之,难矣!(《史记集说序》)
    可见,正是对“意”的重视,导致对“言”的忽视,以致要求“言”自觉简化、隐退。约其言而损其体,是为了去其障,而至其虚,得其意。推而广之,传统史学批评中甚至还有这样一种倾向:不仅对语言,而且对“史意”之外的任何形而下的东西都有一种达观的、通融和有意的忽视。章学诚就曾说:
    世士以博稽言史,则史考也;以文笔言史,则史选也;以史实言史,则史纂也;以议论言史,则史评也;以体例言史,则史例也。唐宋至今,积学之士,不过史纂、史考、史例;能文之士,不过史选、史评,古人所为史学,则未之闻矣(注:《章氏遗书补遗·上朱大司马论文书》,可参照严羽《沧浪诗话》:“诗者……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
    章学诚这里讲的,主要指“作史贵知其意”,非“仅求于事文之末”(《文史通义·言公上》)。不知“史意”的,均谈不上“史学”。而得“史意”的,哪怕像郑樵那样只是“稍有志于义”,就纵使“援据之疏略,裁剪之未定”(《文史通义·申郑》),都可以从宽发落。
    这里我们有必要对“史意”范畴作一个初步的梳理。史意有时也写作“史义”,这时大多指史的惩恶劝善之义,即上述“春秋五例”的第五例。孟子当初讲“事、文、义”,也是指这种褒贬之义;但“史意”一置于“言意之辩”的语境中,便有另一层意思。我们上文所引诸例中的“言外之意”的史意,就不止只是这伦理层面,似已超越善而至于美。徐复观曾解释诗中的“言有尽而意有余”现象:
    意有余之“意”,决不是“意义”之意,而是“意味”之意。“意义”之意,是以某种明确的意识为其内容;而“意味”之意,则并不包含某种明确意识,而只是流动着的一片感情的朦胧飘渺的情调。(注:见徐氏:《中国文学论集》,台北学生书局1980年版,第114页。 其实也有在意义层面索求“言外之意”。历代解诗,向来不乏索隐附会,深文周纳,甚至穿凿罗织,搞点文字狱的。但这可以不加理会。)
    徐复观是论诗,其实于史亦然。这里虽然不是像诗的领域里那么明显,但也有些言论会透露消息。像《伊川春秋传·自序》讲:“通其文而求其义,得其意而法其用”。前半句的“义”指有确实内容的“意义”,而后半句的“意”则只能是指形上的意味,较明确地分成两个层次。在《文史通义》中的具体言述中,“史意”的两层意思是经常混用,但整体上来说,章学诚较多地以“意味”论史,可谓是古代最有灵性的史家。钱钟书说章学诚论史如袁枚论诗(注:参考《谈艺录·章实斋与随园》。),这是很得神韵的一个评价。宋衡《别求是书院诸生》诗云:“论史无如章氏美,(谈经最是戴君高)”,在我们看来,这个“美”字用得很有意思。《文史通义·书教下》有一段极精彩的话:
    《易》曰“蓍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智。”间尝窃取其义,以概古今之载籍。撰述欲其圆而神,记注欲其方以智。夫智以藏往,神以知来,记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来者之兴起。故记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来拟神也。藏往欲其赅备无遗,故体有一定,而其德为方;知来欲其抉择去取,故例不拘常,而其德为圆。
    这段话往往被解读成“记注”指史料汇编,“撰述”则是对史料剪裁加工后的撰著。更有下者以为这是一种新的史例划分法,这就完全死于句下,索然无味了。其实不尽然。史例的划分总是明确、谨严的。如刘知几言“史法”,“二体六家”是经典集合,何书归于何类,毫不含糊,是谓“史之有例,尤国之有法”(《史通·序例》)。而章学诚讲“史意”,“撰述”、“记注”是很宽泛的划分,是模糊集合,至于“圆神”、“方智”之说,更是神来之笔,未可仅于字句中求解。章学诚曾说《汉书》“于近方近智之中,仍有圆且神者”,又批评后世族史“于记注、撰述两无所似”。史例的划分当非此即彼,而在章看来,《汉书》是亦此亦彼,族史是非此非彼。章还说:
    就形貌而言,迁书远异左氏,而班史近同迁书。盖左氏体直,自为编年之祖;而马、班曲备,皆为记传之祖也。推精微而言,则迁书之去左氏也近,而班史之去迁书也远。盖迁书体圆用神,多得《尚书》之遗,班氏体方应智,多得官礼之意也。(《文史通义·书教下》)
    就体例而言,《史记》和《汉书》同属纪传体,《左传》属编年体,所以《史记》近同《汉书》,而远异《左传》。但以章学诚看来,《史记》得《尚书》之遗意,而中介为《左传》,所以《史记》与《左传》相近,而与《汉书》远。《史记》与《汉书》是“貌同心异”,与《左传》却是“貌异心同”。可见,史分方圆,非形貌之别,乃质性神智之殊,拿现代的术语勉强讲,“圆神方智”不只是历史编纂学的范畴,而是涉及历史认识论和历史哲学领域的。这种现象其实在诗论中很常见,如钱钟书的“诗分唐宋”,“高明者近唐,沉潜者近宋”,“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注:钱钟书:《谈艺录·诗分唐宋》。有关“高明”、“沉潜”之说,《文史通义·答客问中》:“高明者多独断之学,沉潜者尚考索之功,天下之学术,不能不具此二途。”);王国维论词,主“在神不在貌”;章学诚自己论诗时也主张要以情质为准,不可拘于形貌(《文史通义·诗教下》)。总之,以“意味”论而非以“意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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