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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与诗(4)

史可以观
    诗可以观。郑玄注:“观风俗盛衰”(注:何晏《论语集解》。)。朱熹《四书集注》释“观”为“考见得失”。这与“史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资治通鉴进书表》),是允当的。所以我们也可以说:史可以观。
    但我们这里说“史可以观”,和讲“史可以兴”一样,不是仅局限于形下的政教伦理层面。古人采诗观政,把诗歌、音乐与天下之政化、历史之兴衰拉扯在一起,这和前所例举的把史笔与诗笔、书画拉扯在一起,从思维模式上说是同出于一的。所以上文提到古代史家的比类直觉、诗性神悟,不仅体现在史学理论中,也体现在历史理论中。司马迁把音乐的历史演变与三代秦汉之间邦兴国覆的比类,已为人熟知。其实,《史记》的礼、乐、律、历四书之间(《汉书》把礼乐合为一志、律历合为一志),“礼乐合一”(《礼记·乐记》),“律历融通”(《礼记·月令》)。比附会通、融为一体,体现了古人一体化的时空意识。这种时空观既见之于诗,更见之与史。它要求人们对“大化流行、生生不息”的宇宙天地之道,要从整体上去体悟,在流观中意会。这种“玄览”(注:史事证补也要“玄想”,如汪中《述学·左氏春秋释疑》所说“百世之上,时异事殊。故曰:古之人与事不可传者丛矣。所贵乎心知其意也”,这是就具体史事的想象,与我们这里讲的对整体大历史的“玄观”完全不同。),即我们讲的“观”。
    史可以观。非观史之形也,观史之神也。是“观天之神道”(《易经·彖传》)。上文尝论及传统史学对言辞、史例等有一种通达的忽视(“忘”),其实古人不仅以此种观念对待历史文本,亦以此对待历史本体;不仅在史文外求史意,亦主在史事外求史意。方东美曾指出中国古人的宇宙观,是“一个将有限形体点化成无穷空灵妙用的系统”,从而把历史理解成普遍生命创造不息的大化流行(注:方东美:《中国人的宇宙论的精义》,载于《生命理想与文化类型》,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第148页。)。即是此义。
    就此说来,传统史学的“通史家风”,是不能仅于形下层面去理解的。章学诚、郑樵等人对通史的论述,不少是过誉之辞,像“同天下之文”、“极古今之变”(《通志·序》),“通天下之志”(《文史通义·释通》)等夸张的笔调中流露的是一种神秘色彩。周谷城对此有体会,他曾说中国往日所谓通史,有一极玄之含义,与一般意义上的通史无关(注:周谷城:《历史完形论》,载于《周谷城学术论著自选集》,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332页。)。通史之一般含义, 或与断代史相反,或与专史相对。而通史这种极玄之含义,所谓“纲纪天人”,是对历史终极意义上的把握。“通”者不蔽不滞,是一种无限观念,由无限来设定有限,其实便意味着对具体史事的“忘”。犹如庖丁解牛,初时所见无非牛者,而后“神遇而不以目视”(《庄子·养生主》),游刃有余,可谓之“通”。
    我们还可以证之于诗。汉民族缺乏叙事史诗,但独有咏史诗一类体裁(注:周一良:《周昙咏史诗中的北朝》中称“中国的咏史诗恐怕在西方找不到相对应的体裁”。载于《北朝研究》1989年第一期。),吊古怀旧之篇章甚富。而此类诗章,多半也不是叙事或描述,而代之以象征、暗示、抒情等手法,虚化眼前景象,幻化所咏史事。这很好地说明在我民族文化心理中,历史的诗性意识是超越具体史事的。
    进一步说,不仅咏史诗,汉语古诗的整体特征就是对物物关系未定、浑然不分的自然现象保持通融达观的态度,不去分解、串联、剖析,而设法保持人们刚接触物象时的模糊感受,以求直接兴发人的某种哲理性感悟,从而生成所谓的意境、境界等。同样,传统史学也不仅仅在于保存某些历史事实,提供某些历史借鉴;更不大对历史作直线式的焦点透视,没有企图把历史的经验世界纳入某个逻辑框架中,以建构某种规律模式,而是力求引导人们在曲线式的流观中,超越历史的经验层面,去直接体悟某种终极性的精神意境,表达一种对历史对人生的哲理性感悟。许思园有言:“我先民之于历史,不仅视作前言往行之真实记录,亦不仅资为当前之借鉴,实欲藉历史以通故今之情,传古今为一体”(注:许思园:《中西文化回眸》,华东师大出版社1997年版,第30页。)。资鉴只是史有形之用,谈功用是对于客体而言,重心在外,而对史之本体的“观”,是无待乎外的。
    史可以观。非以目观,而以心观。目观是向外的,懂一点是一点;而心观是内向的,是一种带诗的神秘的艺术体悟。明人邹元标在给一本从书名到内容都标新立异的史论随笔《千百年眼》作序时说:“夫目之所贵者清虚灵爽,晴虽贵也,着云则翳。古有天眼、道眼、慧眼、法眼,超于形体外,不以一切言语文字求”(注:张燧:《千百年眼》序。)。这里所谓“天眼、道眼、慧眼、法眼”,大概和杜甫《春日江村》诗中:“乾坤万里眼,百年时序心”的“万里眼”一样,实际上根本就不是用眼。杜诗后句的“时序心”倒是一个妙词。只有用心,“微茫秒忽之际,有以独断于一心”(《文史通义·答客问上》),才能“观古今之须臾”(陆机《文赋》),才能“坐披囊箧,而神交万古;不出户庭,而穷览千载”(《史通·史官建置》)。宋人曾道:
    古亦未必为古,今亦未必为今,皆自我而观之也。(邵雍《观物内篇》)
    如古初去今是几千万年,若此念才发,便到那里;下面方来又不知是几千万年,若此念才发,也便到那里。……虽千万里之远,千百世之上,一念才发,便到那里。(朱熹《朱子语类》卷一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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