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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明智黄震宇]民间立场与人性救赎——莫言小说《蛙》的民俗意蕴(2)


    关于郝大手这个泥塑艺人,莫言在小说第二部分进行了介绍。在郝大手的手中,泥娃娃活络了,被赋予了生命和灵性。乡间传闻,买他的泥娃娃,用红绳拴着脖子放在炕头供奉,生出来的孩子就跟泥娃娃一模一样。泥娃娃成为了生命的象征,郝大手也变成了生命的缔造者。他和他的泥娃娃,成了陷入扼杀生命的罪孽漩涡的姑姑最后的救命稻草。
    姑姑遇见郝大手时,衣服几乎被群蛙撕扯干净,几乎赤身裸体。这是否预示着她摆脱了某种伪装或是外在的枷锁不得而知。但与郝大手一起生活后,姑姑的晚年重新有了寄托,与郝大手一起进行泥娃娃的创作。她描述,郝大手捏。她要把自己“毁掉的两千八百个孩子”都找回来。她相信郝大手每捏出一个泥娃娃,那一模一样的孩子变回投胎转世,降临人间。她要为过去的自己赎罪。她认为“一个有罪的人不能也没有权力去死”,“罪赎完了,才能一身轻松地去死”。
    在小说的第四部,姑姑的晚年是在制作泥娃娃中度过的。这是姑姑自己的一种赎罪方式,泥娃娃成了她达到这一目的的工具。
    但莫言很快就以万小跑的知识分子立场指出,这种救赎的努力是徒劳的:在第五部分开头的信中说到,姑姑制作泥娃娃的想法只是想象着夭折的婴儿投胎转世,“不过是自我安慰”。在第五部分的话剧中,姑姑仍然被讨债的青蛙队伍吓得晕了过去。姑姑依靠制作泥娃娃来麻木自己,其实深藏在心底的罪恶和不安丝毫没有减少。通过泥娃娃,我们看到一个老妇产科医生内心的挣扎与困惑。至此,泥娃娃真正承载了救赎与救赎无用的双重主题。莫言通过对这一民俗的书写,使姑姑的形象,乃至整部作品充满着沉重的人性审视与终极关怀。
    再看秦河。秦河痴迷姑姑。无论是他年轻时为姑姑开船,还是晚年捏起泥娃娃,成为与郝大手齐名的另一个“民间工艺美术大师”,都是为了姑姑。晚年的姑姑,急需泥娃娃这一民俗作为慰藉和排解,这便是秦河捏泥娃娃的用意所在。秦河从未直接表露对姑姑的情感,但他是姑姑永远的追求者与追随者。
    秦河与郝大手都是不善表达的人。在小说中,两者并没有过多的交集。这种半死不活的三角关系的矛盾在话剧中激烈地凸显出来。两人在感情上的对立转化为手艺上的竞争。这种竞争关系在话剧中秦河的台词里得到表达:“我是高密东北乡最著名的泥塑艺术家。尽管有些人不同意,但那是他们的事。在玩弄泥巴这个行当里,老子就是天下第一。人,必须学会自己抬举自己,如果自己都不把自己当成一个东西,那谁还会把你当成一个东西?俺捏出来的孩子,是真正的艺术品,一个值一百美金。”
    秦河的泥娃娃的销售方式与郝大手截然不同。郝大手卖泥娃娃,是一种带有某些神秘色彩的传统民间贩卖方式,是以卖家为中心的。而秦河不然。他与王肝合作,王肝在熙熙攘攘的娘娘庙摆摊吆喝,把秦河“民间工艺美术大师”的名头喊得震天响,吸引无数中外的游客驻足购买。他的泥娃娃迎合了善男信女们企盼生育的愿望,是以市场为导向的。
    秦河与郝大手的技艺不相上下,但结果却大相庭径。由于迎合了市场,秦河“一出手就把郝大手给镇压了”。
    秦河所代表的,就是市场条件下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新兴之道。莫言对这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改变态度模糊。正如他借万小跑之口谈论曾被拆庙毁神,如今重塑辉煌的娘娘庙:“既是继承传统文化,又创造了新的风尚;既满足了人民群众的精神需要,有吸引了八方游客;第三产业繁荣,经济效果显著”,乡亲们和旧友们“都在为这座庙,或者都是靠这座庙活着”。我们很难分辨出莫言是真赞美还是说反话;但可以肯定的是,现代语境下的民俗,与传统意义上的民间文化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这种改变到底是好是坏,这个问题是极其复杂的,正如我们难以评价郝大手和秦河的泥娃娃销售方式孰对孰错一样。
    在小说第二部分对于郝大手及其泥娃娃的描述,实际上是为了与后文秦河的泥娃娃形成对比而埋下的伏笔。而在话剧中,郝大手和秦河在感情生活上的对立,外化为手艺上的竞争。这实际上是郝大手所代表的传统民间与秦河所代表的现代社会的对立。
    现代化对人的“物化”,使人的活动充满了对利的偏执的追逐,对传统的民间生态造成了相当程度的侵蚀。在娘娘庙里精美绝伦的送子娘娘泥塑下,念念有词的尼姑看到有奉献百元以上者,便将木鱼敲得格外响亮,“似以这种方式提请娘娘注意”。她们请游客购买“长命锁”、“彩霞衣”、“青云屐”,吓得万小跑夫妇落荒而逃。就连送《高密东北乡奇人系列》DVD的小男孩,也知道向万小跑伸手:“你们至少会给我十元钱。”
    民间传统文化异化为人们获取利益的工具,这是对现代社会的强烈讽刺。莫言将这种现代化与民间传统的对立凝聚在郝大手与秦河捏出的泥娃娃中。借由泥娃娃这一民俗,表达了对民间传统逐渐丧失现代话语权的忧虑。
    这种忧虑,在小狮子身上体现得更为明显。可以说,小狮子是所有人物中异化跨度最大的,比姑姑尤甚。小狮子与泥娃娃之间的交集只有一点,但这却是解读其人物形象乃至整部小说时绕不过去的。小狮子是最早追随姑姑的助手,是姑姑最忠实的部下,是姑姑最虔诚的崇拜者。她从未觉得姑姑做错过,从未违抗过姑姑的意思,除了追逐王胆的时候。
    当姑姑的计生船逼近王家的木筏时,不会凫水的小狮子自行跳入水中,为王胆的生产争取时间。最终,王胆的女儿陈眉降生了。
    小狮子收养了陈眉,对这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儿倾注了最大程度的母爱。当陈眉被亲生父亲陈鼻抱走时,小狮子哭的浑身乱颤。陈眉让她魂牵梦绕。后来在王肝的泥娃娃摊位上,小狮子挑选了与陈眉一模一样的娃娃。这是小狮子与泥娃娃唯一的交点,也正是这一点使后来发生的一切变得匪夷所思。这个泥娃娃,承载着小狮子对陈眉的爱,对孩子的爱,对生命的爱。她的母性已经泛滥得不成样子。她不顾一起地要拥有一个孩子,甚至找到了袁腮创办的打着牛蛙养殖幌子行代孕之实的公司。讽刺的是,为其代孕的人,正是陈眉。
    我们无从考证小狮子对陈眉到底怀有多大的感情。陈眉只是万小跑和小狮子的代孕工具,是万小跑自我救赎的牺牲品。小狮子手中的泥娃娃,转眼从对生命的礼赞沦为对生命的耻笑,彻底成了戏谑的罪恶的符号。泥娃娃本身并无感情,有感情的是人,是人的欲望强加在这些泥娃娃中,强加在“拴娃娃”、拜送子娘娘这些民俗中。人的欲望之强,足以蒙蔽自己的双眼,足以毁灭他人,更足以毁灭自己。
    莫言虚写小狮子,实写主人公万小跑。若说姑姑制作的泥娃娃只是透露出救赎无用的意味的话,小狮子得到的这个泥娃娃更隐含着救赎行为的虚妄与对他人造成的破坏力。对于前妻王仁美和她腹中孩子之死,万小跑几十年来一直以种种理由为自己开脱。但当他明白了自己“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时,他开始进行自我救赎。诡异的是,这种救赎正是建立在陈眉的巨大痛苦之上的。陈眉成为了这一系列权力、金钱、欲望、谎言交织的阴谋下的牺牲品。“以赎罪的方式酿造了更深的罪恶,以阻止悲剧的方式制造更大的悲剧”。这正是莫言在这部小说中对于自我救赎主题更深层次的论断。
    小狮子认为自己没错。同样地,万小跑和姑姑也这么认为。万小跑兴奋地宣称“大喜!我的儿子,昨天凌晨诞生”。姑姑煞有介事地为小狮子做产前检查,并谎称金娃是小狮子亲生的。这些情节诡异而又真实。正如小说中列举的祥林嫂的例子一样,莫言对此的解释是:“清醒的人,不要点破她的虚妄……让她能够像个无罪感的人一样活下去。”
    只有那一个个栩栩如生的泥娃娃,冷冷地面对着发生的一切。救赎这个词在此时是如此的荒唐可笑。泥娃娃不再有灵性,不再承载着对生命的信仰和渴望。它们只是人们用以自欺欺人欺人的麻醉品。它们没有拯救任何人,也没办法拯救任何人。
    《蛙》这部小说,是一部关于救赎的小说,更是一部关于救赎无用的小说。姑姑、秦河、小狮子,还有王肝等,都深陷救赎的矛盾中不能自已。他们无法真正赎清自己的罪,只有通过种种方式转移排解,最终达到“像个无罪的人一样活下去”的自欺目的。在这个过程中,泥娃娃或直接或间接地成为他们心中的慰藉。无论是要捏出两千八百个被流掉的孩子,要听着他们的哭声当安魂曲的姑姑,还是怀抱着陈眉模样的泥娃娃,最终却与陈眉争夺儿子的小狮子;抑或是为追随姑姑耗尽青春,晚年以捏泥娃娃在市场上压制住姑姑丈夫郝大手的秦河,以及不愿再付出恋别人的代价而转恋自己的王肝,他们都将泥娃娃或多或少地融入了自己的生活与生命。他们企图依靠这古老的民间工艺换一种活法,但其实并没有换。他们都是可怜人。
    “我”万小跑也是可怜人。“我”软弱、纠结、卑微、矛盾。是“我”自己导致了王仁美的死和她腹中孩子的夭折,也是“我”让陈眉的代孕悲剧最终成为现实。“我”又是清醒的。“我”知道自己的弱点所在。“我”知道一切对于救赎的努力都是毫无意义的自我安慰。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法挽回也无法改变。这是“我”说不出的苦。
    那一个个泥娃娃,它们的真身永远失去了来到人世的机会,他们不会说话,也不能控诉,他们有说不出的苦。苦,源于人性,源于人类之恶与自我之丑。“只有描写人类不可克服的弱点和病态人格导致的悲惨命运,才是真正的大悲悯”。
    “他人有罪,我亦有罪。”这是莫言在《蛙》的生命乱象中所极力呈现的主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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