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这个概念,在中国学术史上的不同时期,各有不尽相同的内涵。有清一代为 小学的黄金时代。身处小学发展最后阶段的刘师培,通观历代小学的总成绩,得出一个 概括性的界说。我们从而可以了解小学的内部知识体系。他以小学为文字、音韵、训诂 的总称。在《正名偶论》一文里,他指出:“今观古今小学书,析为三类:一曰训诂之 学;二曰文字偏旁之学;三曰音韵之学。(注:《遗书》第46册,《左庵外集》卷6,《 正名偶论》,页1b。刘氏的小学观大抵继承了谢启昆的学说,参阅谢启昆:《小学考序 》,《小学考》,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年,页5至6。)”关于其具体内容,他接着 说:“盖以训诂、文字、音韵三类为小学正宗。训诂者研究字义之学也;文字者研究字 形之学也;声韵者研究字音之学也,必三者俱备,然后可以言小学。(注:《遗书》第4 6册,《左庵外集》卷6,《正名偶论》,页1b。)”在刘氏看来,文字、音韵、训诂之 学就是“小学正宗”。其间的关系并不是三足鼎立的分门,而是三位一体的体系。他认 为“字形后于字音,而字义起于字形既造之后也”,因此治小学者必需“先考字音,继 考字形,继考字义。(注:《遗书》第46册,《左庵外集》卷6,《正名偶论》,页2a。 )”这是刘氏侧重小学的知识结构来阐述其内在法则的,大概与清代小学的基本纲领相 符。 更重要的是清代小学与经史学考证之关系。小学本与经古文学息息相关,在汉代,小 学因经古文学而创立;到清代,小学倚经史考证而鼎盛(注:见胡奇光:《中国小学史 》,页229至230。)。清代小学的这种外部知识关系颇能说明刘师培以字诠史的动机和 方向之由来。 嘉庆以后,经史考证本身已无多大发展的余地,逐渐走向山穷水尽的地步,再加上, 清朝统治步入衰运,内忧外患迭起,社会动荡不已。所以汉学被时人大加指责,认为其 于“民人家国,了无益处。”在这种情况下,小学不得不稍作变通,其探讨对象,由此 及彼,触类旁通,逐渐带动了其他领域的研究。其中,有些学者从小学入手推究残存在 古文字里的上古社会文化之痕迹,扬州大儒阮元就是一个显例。 阮氏远承宋代金石学的遗绪,异常珍视商周钟鼎文在考古资料上的比重,他说,如“ 欲观三代以上之道与器,九经之外,舍钟鼎之属,曷由观之!”其理由为: 形上谓道,形下谓器,商、周二代之道存于今者,有九经焉,若器则罕有存者,所存 者,铜器钟鼎之属耳。古铜器有铭文,铭之文为古人篆迹,非经文隶楷缣楮传写之比, 且其词为古王侯大夫贤者所为,其重与九经同之(注:阮元:《商周铜器说上》,《研 经室集》3集卷3,页632至633。)。 就阮氏持论看,商周钟鼎铭文的学术价值比之“九经”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仅可用它 来“稽考古籍国邑大夫之名”,且“有可补经传所未备者”,“有可补《说文》所未及 者”(注:阮元:《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序》,《研经室集》3集卷3,页637。),并可 以直接进入“尚在周公、孔子未生以前”的古人世界。当时与阮氏同好者孙星衍亦提出 :“经义生于文字,文字本于六书,六书当求之篆籀古文,始知《仓颉》、《尔雅》之 本旨。于是博稽钟鼎款识及汉人小学之书,而九经三史之疑义,可得而释。(注:孙星 衍:《答袁简斋前辈书》,《问字堂集》卷4,商务印书馆,民国26年,页89。)”阮、 孙二氏治学目的相当明确,即以古代彝铭“证经辨史”。他们借文字训诂之学探求古代 文化的内容,其深度和广度均未能达到很成熟的地步(注:参见阮元:《释黻》、《释 矢》等诸篇,《研经室集》1集卷1。),但对上古史研究有一定的学术意义。其中显然 可见,清代经学考证的极盛导致了金石学的复兴,而后者又加强了小学对经史考证的实 用功能。直到晚清,孙诒让更加推拓了阮氏的金石学。 一般来说,考求古代社会文化,主要是凭借书面文献和地下文物,而文字考释只是提 供必要的佐证。然而,如果进到连孔子也叹息“文献不足”的夏商以前领域,就得借助 于词源的分析和古文字的考释了。“从语言文字上探索古代文化,这条航道是阮元开辟 的”(注:胡奇光:《中国小学史》,页305至页306。)。直到清末,乾嘉朴学的殿军孙 诒让不惟继承阮氏金石学而加以发扬光大,而且坚持阮氏以铭文证经辨史的具体方法。 孙氏尝言:“盖古文废于秦,籀缺于汉,逮魏、晋而益毁。学者欲窥三代遗迹,舍金文 ,奚取哉!(注:孙诒让:《古籀拾遗叙》,《古籀拾遗·古籀余论》,中华书局,1989 年,页1。)”由此可知,孙氏治学门路一遵阮氏学术旧统,诚为阮学宗传。但由于孙氏 当时能够见到前人所未见的新出资料,因而其学术规模和成果均有后来居上之势。其著 《古籀拾遗》(1888年),“用象形古字来考证古代文物制度,每每鲜明若画”(注:周 予同:《孙诒让与中国近代语文学》,朱维铮编:《周予同经学史论文集(增订本)》, 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版,页787。)。其所著《古籀余论》(1903年)、《契文举 例》(1904年)、《名原》(1905年)等书则已经合用“金文、龟甲文、石鼓文、贵州红岩 古刻与《说文》古籀,互相勘校”(注:孙诒让:《叙录》,《名原》,张謇书端本, 页2a。此时,孙氏视野很广,既不仅研究中国古文字,而且也留意国外古文字。),探 寻古文字的历史演变,开辟了新的研究途径。孙氏在此一领域上的总成绩确是“析之可 以考一字之历史;合之可以徵社会之演化”(注:这是唐兰先生的评语,引自周予同: 《孙诒让与中国近代语文学》,《周予同经学史论文集(增本)》,页784至785。)。阮 元至孙诒让的这类研究最清楚地显示出清末小学进展的主线。尤其孙氏治小学的宗旨便 构成了刘师培以字诠史方法的旧学基础。 从阮元至孙诒让相传的经史考证的治学基调里,清楚地显示出小学一门在清代学术演 变的全程中陆续不断地推广自己的外部知识关系。不过,从清代汉学的整个知识结构看 ,小学的外部关系不管如何扩大,也难以脱离经史考证的藩篱,还是局促于其知识体系 之内。小学的这种外在定局,从嘉道以后诸儒反汉学的言论和经今文学者对小学的抨击 中可以得到很好的反证。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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