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中期以还,国力衰退,吏治败坏,财政匮乏,内乱此伏彼起。同时,外患又接踵 而来,英国等西方列强交相入侵,然而嘉道年间,汉学一统天下的气势尚未完全消散, 高明之士仍然趋之若鹜,专治古学,不问时事。因此,一些学者立足于宋学和经今文学 ,严厉申斥汉学为与现实问题完全脱节的无用之学。作为治经治史法门的小学,亦自然 成为受到猛烈批评的一个焦点。当时,方东树为桐城派姚门四弟子之一,又是最坚定的 宋学卫道士。方氏以宋学的眼光指责经史考证为“乱经畔道”之学。他说:“历观(汉 学-引者)诸家之书,所以标宗旨,峻门户,上援通贤,下詟流俗,众口一说, 不出于训诂小学名物制度,弃本贵末,违戾诋诬,于圣人躬行求仁、修齐治平之教,一 切抹杀,名为治经,实足乱经,名为卫道,实则畔道。(注:方东树:《<汉学商兑>序 例》,《仪卫轩文集》,《汉学商兑》,光绪辛卯鼎冬重雕本,页1b。)”方氏是从分 析经学考证的知识结构着手,非难汉学家“不知学之有统,道之有归”(注:方东树: 《<汉学商兑>后序》,《仪卫轩文集》卷4,《序》,页4a。),而小学也因之受到一种 消极的影响。 到了晚清经今文学复兴,又有所谓“革郑、许而崇博士”的复古运动。廖平、康有为 等今文大师相继集中攻击经古文学的治学法宝小学。廖氏在经学二变时期(1887-1897) 之代表作《古学考》一书中,先对小学创始人刘歆发难,说:“今古之分,师说训诂亦 其大端。今学有授,故师说详明;古学出于臆造,故无师说。刘歆好奇字,以识古擅长 ,于是翻用古字以求新奇……古学则好易难字以求古……专以难字见长,其书难读,不 得不多用训诂……训诂则望文生义,铢称寸量,多乖实义。(注:廖平:《古学考》, 台北,开明书店,民国58年台1版,页41至42。)”廖氏又就“通经致用”的角度,诊断 乾嘉以来经学考证的脉搏,直以“无济实用”排斥小学。其论点为: 近贤论述,皆以小学为治经入手,鄙说乃易以《王制》。通经致用,于政事为近,综 大纲,略小节,不旬月而可通。推以读经、读史,更推之近事,迎刃而解。《劝学篇》 言学西艺不如西政。近贤声训之学,迂曲不实用,究其所得,一知半解。无济实用,远 不及西人之语言文字,可俾实效(注:廖平:《知圣篇》,蒙默编校:《(中国现代学术 经典)廖平·蒙文通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页158。)。 此处,廖氏评价乾嘉汉学时所采用的标准,虽然远远超过了纯学术的范围,但是如果 就清末中国面临的巨大政治、社会危机看,即不得不承认其为一针见血之论。另一位今 文大师康有为的小学观与廖氏持论非常契合。康氏认为:“至于小学,尤为文史之末技 ,更无可与经并列者。歆伪作古文以写伪经,创为训诂以易经义……自是六经微言大义 之学亡,孔子制作教养之文绝。(注:康有为:《伪经考》,上海,商务印书馆,民国2 5年,页98。)”康氏甚至援引西方言语学的研究成果做旁证(注:康有为:《伪经考》 ,页90至91。),以证实小学的罪状。廖康二人欲彻底摧破小学之论,对古文经学的法 宝--小学造成严重的打击,以致孙诒让有“世变方亟,兹学几绝”之叹息(注:孙诒 让:《叙录》,《名原》,页2a。)。从廖、康二人反经古文学的言论中不难看出,阮 、孙等少数汉学家虽然对小学的不足有所弥补,但已不能重现旧观。清末小学的外部知 识关系还是完全局限于经史考证范围内,确实有更进一步革新的必要(注:参见周予同 :《经今古文学》,中华书局,1957年,页31。),而刘师培恰好是当时能够担负此项 重任之人。 刘师培作为晚清经古文学界的一位巨人,自然最熟悉清代小学演变的脉动。对刘氏来 说,廖、康二人对小学的断罪实为当头一棒的突袭,所以他不只反击经今文学的理论, 同时也仰承阮元至孙诒让的遗绪,给小学开辟一条新路。刘氏认为,小学并非今文大师 所谓的“无用”之学,恰恰相反,它具有强大的实用功能。他在《古政原始论》中倡言 : 盖欲考古政,厥有三端:一曰书籍……二曰文字。文字造字之初,始于苍颉。然文字 之繁简,足窥治化之浅深(注:中国形声各字,观其偏旁,可以知古代人群之情况)…… 三曰器物……况近代以来,社会之学大明,察来彰往,皆有定例之可循,则考迹皇古, 岂迂诞之辞所能拟哉!(注:《遗书》第19册,《古政原始论》,《总叙》,页1ab。) 这一段文字对于了解刘氏改造小学的动机、方向和“以字诠史”的形成极为重要。 一、这里最能透露出刘氏想极力回击经今文学派挑战的心理。他之所以如此持论,是 针对康氏《孔子改制考》而发的。康氏可谓当时经今文派最具权威性的理论代言人,他 在这部书里提出了“上古茫昧无稽考”的观点(注:见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姜义 华编校:《康有为全集》3,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页2至9。)。而刘氏则深信透过 书籍、文字、器物三者互证的方法,再以社会进化论的定例检视之,即可以探寻“古代 人群之情况”。因此,他严厉地反问:“孰谓考古者之无徵哉!(注:《遗书》第19册, 《古政原始论》,《总叙》,页3a。)” 二、刘氏明确指出,小学具有解释社会问题的功能。要解决现实问题,就必须先了解 所以形成当今困境的根源--古政及古代人群之情况。而小学正好可以为解释当前课题 之所由来提供一条门路--通过观察汉字偏旁,“足窥治化之浅深”。故治小学,必有 助于察来彰往。这就是小学的实用性所在。 三、从刘氏所言可以看到,他改造小学的主要方向之一是“以字诠史”。刘氏此辩虽 然甚有道理,不过仅当面回击康、廖二公等今文学派对小学的袭扰,还是远远不够的。 就小学本身的知识结构而言,其间尚多必需进行具体改善之处。基于此,刘氏不独企图 发前人所未发的传统小学之微,(注:这项学术成绩以《小学发微》、《小学发微补》 为代表。刘氏早期的论著题名用“发微”字样者特多,在《两汉学术发微论》一文中, 他释题云:“发微者,就汉儒精确之论而宣究其理耳。”见《遗书》第15册,《两汉学 术发微论》,《总序》,页1b。)同时也尝试将以社会进化论为核心的西学新知灌注到 其血脉之中。不仅如此,刘氏更进一步把启蒙思想隐藏于小学研究里,(注:刘氏在《 论小学与社会学之关系》一文里,用社会学的眼光治小学,且将批判君主专制、尊重女 权等启蒙思想注入到其间。参见《遗书》第46册,《左庵外集》卷6,《论小学与社会 学之关系》,页1a、页2a至3b、页11a、页13a。)赋予其强烈的时代精神。这些不独成 为刘氏以字诠史的重要内容,而且构成他小学的主要组成部分。 最后,还有一层更深刻的学术意义,即刘氏顺着清代小学发展的内在理路去接受社会 学说,交汇成以字诠史的方法。他说:“中国形声各字,观其偏旁,可以知古代人群之 情况”;“文字之繁简,足窥治化之浅深”。前者是承接阮、孙两先生的小学旧统而来 ;后者则借以社会进化论的基本原理,加强小学对古史的解释功能。换句话说,刘氏先 继承阮、孙的治学方法,再运用社会学说的定例,以期把小学与社会学两相互释。这就 是刘氏之所以能“以字诠史”的旧学根源所在。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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