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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及其修辞(3)

前面说到清人辨伪至经书而止步,这固然是由于奉“经书即信史”为治史之标的,然则,清人囿于家派,以辨伪为党争的手段也当是原因之一。顾先生以辨伪为目的本身,以今天后见之明的观点来看,恰体现了西人“为知识而知识”的纯粹求知态度,也恰是近代科学精神的一种体现。而这一层意思在顾先生的书信及自序中也曾多次出现。
    民国十年(1921年)一月二十九日,顾颉刚在写给钱玄同的信中说:“我们的辨伪,比从前人有一个好处:从前人必要拿自己放在一个家派里才敢说话,我们则可以把自己的意思尽量发出,别人的长处择善而从,不受家派的节制。譬如《伪经考》《史记探源》等书,党争是目的,辨伪是手段;我们则只有辨伪一个目的,并没有假借利用之心,所以成绩一定比他们好。”[2]26顾先生也曾在其自序中说:“我的推翻古史的动机固是受了《孔子改制考》的明白指出上古茫昧无稽的启发,到这时而更倾心于长素先生的卓识,但我对于今文家的态度总不能佩服。我觉得他们拿辨伪做手段,把改制做目的,是为运用政策而非研究学问。”[1]43而在一般认为“层累说”正式提出的《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中,顾颉刚再次指出崔述著作中的不足:“第一点,他著述的目的是要替古圣人揭出他们的圣道王功,辨伪只是手段。他只知道战国以后的话足以乱古人的真,不知道战国以前的话亦足以乱古人的真。他只知道杨墨的话是有意装点古人,不知道孔门的话也是有意装点古人。所以他只是儒者的辨古史,不是史家的辨古史。”[2]59辨伪是目的而非手段,这样一个识见在顾书中频繁出现,可见顾先生持此见何等之深!既然辨伪就是目的本身,那么也就意味着“辨”这种探究态度可以平等地施于一切“辨”的对象,照这样看来,不仅“经”和“史”地位平等,就是不同的家派、党派也在“辨”的审视下失去了任何特权。“辨伪是目的”,在这简单的一句话中,一切思想上的权威都在无形中被破除了,真理只在“辨”者理性的打量之中。因此,笔者窃以为“辨伪是目的”在当时史界实在有思想解放的意义。
    以上笔者就伪书与伪事、疑经、古史观、“层累说”及辨伪的态度五个方面进行了大致的梳理。通过上述梳理,大致可见顾氏思想渐趋成熟、系统的过程。因此在《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中顾氏的思想便自然呈现了一个较完整的表述,而这一表述的一些思想萌芽是可以从此前的书信中窥见的。这一思想推演的过程固然是顾氏辨伪工作日积月累的结果,但我们看到胡适、钱玄同的若干点拨也起到了不可小视的作用。正如顾氏自己所说:“我非常地感谢适之、玄同两先生,他们给我各方面的启发和鼓励,使我敢于把违背旧说的种种意见发表出来,引起许多同志的讨论。”[1]3
    这样的书信往来无形中形成了一个小的读书人社群,他们在交流中不断促使一种思想由萌芽而走向成熟。因此,笔者通过上述梳理,试图说明:固然古史讨论的时代正如冯友兰所说:“有一种‘疑古’的风气”,但读书人中的小社群也往往起到促使一种学说形成的作用,当然书信讨论也可视为一种无形中的“学术社群”。而这样一种小社群的作用往往比社会上的大风气、思潮对学者的影响更为直接。因此,以上笔者所做的正是试图通过顾氏的书信重现这一小社群的作用,也算是对“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是怎样提出的这一问题进行一番微观的审查。
    二、《古史辨》第一册中《说文》谊例的论争--一个“知识社会学”的分析
    如果说由以上对“古史讨论”的分析已呈现了顾颉刚、胡适、钱玄同通过书信讨论而形成的学者小社群对顾氏成学的作用,那么,若将这一讨论继续置于当时更为广阔的史学界,则或可得一更宏观之视界。
    陈平原先生有论曰:“史家之所以格外关注某些‘大学者’,还因其与师友弟子及论敌共同构成的网络,本身便能初步勾勒一时代的学术走向。”[4]这提示我们:观察一场学术上的论争,不但要看论者如何说,更要看反对者如何驳。德国史家吴素乐说得更为直接:“《古史辨》文章来源于不同的甚至是互相敌对的史学家和‘历史思想’界,所以要研究《古史辨》并做出评价是离不开研究这些人的背景的。”[5]由此,笔者的构想是:择取《古史辨》两派一争论点,由此而见双方方法旨趣的不同,并借之窥见两派背后更为庞大的学者群体。
    自顾氏“大禹是一条虫”之论出,反对者多在其论中以此语讥顾氏。《古史辨》第一册载有柳诒徵《论以〈说文〉证史必先知〈说文〉之谊例》一文,且看柳氏如何以《说文》之谊例讥讽顾氏:“今人喜以文字说史,远取甲骨鼎彝古文,近则秦篆。爬罗抉剔,时多新异可喜之谊。顾研究古代文字虽亦考史之一涂术,要常以史为本,不可专信文字,转举古今共信之史籍一概抹杀。即以文字言,亦宜求造字之通例,说字之通例;虽第举一字,必证之他文而皆合。此清代经师治诸经治小学之法也。不明乎此,第就单文只谊矜为创获,鲜不为通人所笑矣。”[2]217-218语中颇有些以长辈自居的口吻,举其论点之要则在于“以史为本,不可专信文字”,“以史为本”则以“通”为要,柳氏此处讥后人读书不多之义甚明,顾氏等人或即柳氏所谓“鲜不为通人所笑”的“今人”,而“通人”则是柳氏的“夫子自道”了。柳氏《说文》之谊例一论于此处更明:“以《说文》证经考史,必先明《说文》之谊例。不明《说文》之谊例,刺取一语,辄肆论断,虽曰勇于疑古,实属疏于读书。何则?《说文》者,解字之书,非为后世作人名字典也,故于字之形谊可解者不引古人作证。”[2]218
    柳氏所谓“刺取一语,辄肆论断”当指顾氏《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中的一段推论:“至于禹从何而来?禹与桀何以发生关系?我以为都是从九鼎上来的。禹,《说文》云,‘虫也,从禸,象形’。《说文》云,‘兽足蹂地也’。以虫而有足蹂地,大约是蜥蜴之类。我以为禹或是九鼎上铸的一种动物,当时铸鼎象物,奇怪的形状一定很多,禹是鼎上动物的最有力者;或者有敷土的样子,所以就算他是开天辟地的人。流传到后来,就成了真的人王了。”[2]63针对顾氏的这一推论,刘掞藜在《读顾颉刚君〈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的疑问》中驳道:“这种《说文》迷,想入非非,任情臆造底附会,真是奇得骇人了!我骇了以后一想,或者顾君一时忘却古来名字假借之说。不然,我们要问稷为形声字,是五谷之长,何以不认后稷为植物咧?难道那奇形怪状底象物九鼎上没有稷这种植物么?九鼎上的动物-禹-流传到后来成了真的人王,何以不说稷为九鼎上的植物,流传到后来成了周的祖宗呢?”[2]87刘氏所论与柳氏如出一辙,刘氏所谓“古来名字假借之说”实乃柳氏所谓“《说文》之谊例”。在刘、柳二氏看来,对《说文》谊例如此不通,便断章取义,空做大假设、滥下大结论,岂不“为通人所笑”?而胡堇人在《读顾颉刚先生论古史书以后》一文中更谓:“最奇妙的是先生因《说文》禹字训虫便以为禹不是人类,是九鼎上铸的一种动物。……这般望文生义的解释,如何叫人信服呢?若依这个例子,则舜字本义《说文》训作蔓草,难道帝舜就是一种植物吗?”[2]94刘、胡二氏驳顾氏也恰在《说文》谊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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