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为人文精神的文化,现时固已成为定论[5](p135)。 徐复观把中国文化确认为“人文精神的文化”,无疑是因为有“人文主义”这个译名才会想到的,但他对“人文主义”的解释却是从探究汉语中“人文”二字的本原入手的。这可以看他写的《原人文》:humanism在西方文化中,范围狭而特性易显;人文主义在中国文化中,范围广而其内容亦不易遍举。 “人文”一词,首见于《易·贲卦·彖传》。“彖曰:贲亨,柔来而文刚,故亨。分刚上而文柔,故小利有攸往,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易正义》谓:“言圣人观察人文,则诗书礼乐之谓”。诗书礼乐,成为连结在一起的习惯语,实则此处应仅指礼乐,而礼乐亦可以包括诗书。“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实即是兴礼乐以化成天下。……因此,中国之所谓人文,乃指礼乐之教、礼乐之治而言,应从此一初义,逐步了解下去,乃为能得其实[5](p121-135)。 徐复观的《谈礼乐》又写道: 我在《原人文》一文中,曾说明我国在战国中期前后所出现的“人文”一辞,指的是礼乐的教养;……以见中国人文主义的特性[5](p126)。 徐复观从《周易》的“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一句寻绎出“人文”二字的涵义为“礼乐教养”,并以此作为中国人文主义的特性。这在现代新儒学中具有代表性。另一位新儒学家牟宗三也说:“古有‘人文化成’之成语,此可为儒家人文主义之确界。”[6](p145)又一位新儒学家唐君毅说:“《易传》之说‘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都当是指周代礼乐之盛所表现之人文中心的精神。”[7](p404) 徐复观、牟宗三、唐君毅等先生对“人文主义”的解释与运用,大陆知识界颇有表示认同的。1986年在上海举行的首届国际中国文化学术讨论会上,就有大陆学者认为:“中国文化的整体特征,实质在于人文精神。这种人文主义,基于对人的不同理解,因而与西欧人文主义异趣。它没有提供天下为公,人格平等,个性独立和民主政治的基础,相反却导向了王权主义和泯灭个性,使人不成其为人”;“中国古代的人文思想从总体上不是把人引向个性解放,而是引向个性泯灭”[8](p50-72)。这其实有些令人费解,既然“引向个性泯灭,使人不成其为人”,怎么能称为“人文精神”、“人文主义”?可是,类似的说法渐渐流行,并成为许多学人的习惯话语。同样,《周易》的“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一语,也常被学者们所提及,认为是中国古代人文精神的确证。 按徐复观的说法,中国的“人文主义”,“范围广而其内容亦不易遍举”,与“范围狭而特性易显”的humanism不同。新儒学家这样讲“人文主义”,会不会在读书人中造成概念的混淆,并导致对儒家思想及中国传统文化的错觉,笔者以为是应当认真加以思考的。这里,先就古汉语中“人文”二字的意义作些探讨。 汉语中的“人文”一词,确实出自《周易·贲》的彖辞,即徐复观所节引的一段。顾炎武说过,“尽天下注《易》之书,不能以尽《易》”[9](p42)。《周易》的文辞往往难以捉摸其涵义,“人文”一词也有不同的解读。笔者从分析古代有关资料着手,希望能找到“人文”的确切意思。王弼关于“天文”、“人文”的注说:“观天之文则时变可知也,观人之文则化成可为也。”可见“天文”即天之文,“人文”即人之文。《周易》不仅有“天文”、“人文”,还有“鸟兽之文”,即《系辞下》的“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庄子·应帝王》又有“地文”一词:“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地文”即地之文。按“文”的本义是“错画”(线条交错的图形),而引申的意义甚多。成玄英《庄子疏》对“地文”的解释:“文,象也。”《淮南子》有《天文训》篇,高诱注:“文者,象也。”“象”就是显露于外的形象、现象。在古人心目中,天地万物显示于外的形象、现象,都可以称为“文”。“天文”,古人是指日月星辰分布运行的现象;“地文”,古人是指地面山岳河海丘陵平原的形貌;“鸟兽之文”是指鸟兽的形态、色彩、斑纹等。与“天文”相对的“人文”,应该是指什么呢?《后汉书·公孙瓒传论》:“舍诸天运,征乎人文,则古之休烈何远之有!”李贤注:“天运犹天命也,人文犹人事也。《易》曰:‘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李贤联系《周易·贲》的彖辞,将“人文”解释为“人事”,即人世间的事态、状况,仍是把“文”作“象”解的,所指很广泛。这样理解“人文”,与古代“文”的涵义相吻合,放在“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一句里面和“征乎人文”一句里面也都很好讲,特别是与“观”、“征”搭配得上。正因为“人文”是指人世间的事态、状况,“圣人”才需要观察,掌握民俗民情,以成功地进行教化,就如王弼所解释的,“观人之文则化成可为也”。相传古代设采诗之官,负责搜集民间歌谣,“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10](p528)。这“观风俗”,就是一种“观乎人文”。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历史的发展,“人文”的涵义悄悄发生了变化。昭明太子萧统在《文选序》的开头写道: 冬穴夏巢之时,茹毛饮血之世,世质民淳,斯文未作。逮乎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之时义远矣哉!……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11](p1)。 从萧统对“观乎人文”的引用来看,在他心目中,“人文”云云指的是人们作的文章,而史前社会的八卦和所造文字作为文章之源,他认为也属于“人文”的范畴。无独有偶,刘勰对“人文”的理解几乎同昭明太子完全一致。《文心雕龙·原道》说:“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刘勰从传说中的伏羲画八卦、苍颉造字说起,直叙述到后世的文章典籍,都列入“人文”的范畴。到了唐代,李翱说得更明确: 日月星辰经乎天,天之文也;山川草木罗乎地,地之文也;志气言语发乎人,人之文也[12](p123)。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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