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诗人白居易也说: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经首之;就六经言,诗又首之[13](p960)。 白居易为了说明诗的重要,强调人之文以六经为首,六经又以诗为首。除了为首的“诗”与“六经”之外,其它的文章自然也包括在“人文”之内。 不过,唐代仍有人以“人文”指人世间诸方面的事态、状况,如韩愈的《毛颖传》写道: 秦始皇时,蒙将军恬南伐楚,次中山,将大猎以惧楚。召左右庶长与军尉,以连山筮之,得天与人文之兆。筮者贺曰:“今日之获,不角不牙,……简牍是资,天下其同书,秦其遂兼诸侯乎?”[14](p501) 从筮者的贺辞来看,“天与人文之兆”的“人文”当指人事。 “人文”者,人之文也。不论是泛指人世间诸方面的事态、状况,还是特指文字、文章、典籍,意思都浅近明白。它不体现什么“主义”,要不是“人文主义”这个译名,谁都不会想到在“人文”后面加个“主义”。“文”本来是可观察的形象、现象,天文、地文、鸟兽草木之文,都可以“观”,一句“观乎人文”谈不上是“人文中心”精神。窃以为,学者不宜在古老的“人文”字眼上过于穿凿,儒家经典中有“人文”一词,并不意味着中国自古就有人文主义。 孔颖达《周易正义》云:“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者,言圣人观察人文则诗书礼乐之谓当法此教而化成天下也。”(注:贲卦的卦象是上艮下离。《周易·说卦》:“离也者,明也。”“艮以止之。”《周易正义》据此把“文明以止,人文也”解为“贲卦之象”,并释其义为“用此文明之道裁止于人”。孔颖达认为“观乎人文”是“观察贲卦之象”所体现的意义,所以他说“圣人观察人文则诗书礼乐之谓当法此教而化成天下”,即诗书礼乐当效法“人文”(贲卦之象)以教化天下。由于《周易》文辞难以捉摸,孔颖达的解读正确与否,不必深究,可以肯定的是,他并未把诗书礼乐当作“人文”。)这个解释比较特别,徐复观节引了“言圣人观察人文则诗书礼乐之谓”半句,即据以断言“人文”“仅指礼乐”。实际上,孔颖达这句话没有把“诗书礼乐”当作“人文”的意思,句中“当法(效法)此”的“此”才是指代“人文”。笔者在后面注文中对此有较为详细的说明。再则,儒者心目中,“圣人制礼作乐”,礼乐是圣人制订的,怎么能够说“圣人观察礼乐”而后化成天下呢?徐复观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又将“观”易为“兴”,“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就变成了“兴礼乐以化成天下”。 徐复观、牟宗三等先生对“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的解释同唐代吕温的说法有些相近。吕温认为“人文”当指圣人制订的礼乐法度。他为此特地写了篇《人文化成论》,其中写道: 《易》曰“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能讽其言盖有之矣,未有明其义者也。尝试论之。夫一、二相生,大钧造物,百化交错,六气节宣,或阴阖而阳开,或天经而地纪,有圣作则,实为人文。若乃夫以刚克,妻以柔立,父慈而教,子孝而箴,此室家之文也。君以仁使臣,臣以义事君,予违汝弼,献可替否,此则朝廷之文也。三公论道,六卿分职,九流异趣,百揆同归,此则官司之文也。宽则人慢,纠之以猛;猛则人残,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此刑政之文也。乐胜则流,遏之以礼,礼胜则离,和之以乐,与时消息,因俗变通,此教化之文也。 近代谄谀之臣,特以时君不能则象乾坤、祖述尧舜作化成天下之文,乃以旗裳冕服、翰墨章句为人文也,遂使君人者浩然忘本,沛然自得,盛威仪以求至理,坐吟咏而待太平,流荡因循,败而未悟,不其痛欤![15](p668) 吕温把“人文”理解为圣人所制之文,把“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理解为圣人、帝王“作化成天下之文”,应该是误读。无论从“人”的词义上说,还是从这句话的句法上说,他的理解都是讲不通的。吕温把“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压缩成“人文化成”四个字,这也改变了原意,成为“人文化成天下”的意思。吕温是位政治人物,《四库全书》提要说他“尤好为高论,失之谬妄”。或许他关于“人文化成”的高论有其政治意义,而就“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一句的解读来说,他的话不足为训。这里,笔者要特别提醒一下,由于吕温把“人文”解释为圣人之作,那更谈不上是对“人”的敬重,又岂能构成“人文主义”! 二、“人文主义”的合理借用 中国古代的“人文”一词,不能构成“主义”。我们如果要借用西方的“人文主义”来说明或比拟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话,晚明社会和清朝前期以李贽、汤显祖、戴震、曹雪芹等人为代表的启蒙思潮,最适宜称为人文主义。在文化性质和思想内涵上,它们真正相似。至于儒家的“礼乐”,则同注重个人价值和个性发展的“人文主义”,迥然有别。儒家重视人身修养,提倡济苍生、安百姓,确有精彩之处,但不一定要贴上“人文主义”标签。 儒学始创于孔孟,又不断演进变化,是一个流动的体系。大凡一种学说,流传几十年、百把年之后就会同它的始创形态有相当出入。儒学在农本经济的专制主义的中国历史上绵延两千余年,其变异之大是不言而喻的。因此,我们不能把孔孟的思想和儒学等同起来。同时,我们也不能把儒学和中国传统文化混而为一。中国传统文化并不是儒家的一统天下。且不说在汉代“独尊儒术”之前,儒家只是“诸子百家”中的一家,就是在儒家取得“独尊”的正统地位以后,非“正统”的异端思想和杂学、宗教,仍有相当的势力,并常常造成同儒学分庭抗礼的态势。儒家学说自身在演进变化中,也不断分化出来一些“异端”。还有,中国的医药学、针灸、农业技术、手工工艺、土木工程等所蕴含的哲理和智慧,是儒学不可能涵盖的,儒家也把这些与人民生活密切相关的科学技术视为“小道”与“末技”。中国历代与人民精神生活密切相关的绘画、音乐、戏曲、文学,虽然不乏“载道”之作,但精神旨趣与儒学不相合者甚多,有些则是反儒的。如果再考虑到我们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少数民族地区大都有自己独特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那中国文化的分母还要扩大一些,作为分子的儒家文化在整个中国文化中所占的比重就更要小一些。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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