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创造古史重建的基本条件,顾颉刚设想编四个考:帝系考、王制考、道统考、经学考。《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即帝系考的一部分,可惜未完成。 在顾颉刚看来,“疑古”“辨伪”绝非简单的“破坏”,本身也有“建设”的意义。《古史辨》第四册的编者罗根泽认为:“考年代与辨真伪不同:辨真伪,追求伪迹,摈斥不使厕于学术界,义主破坏;考年代,稽考作书时期,以还学术史上之时代价值,义主建设。”但是,顾颉刚却认为,“这二事实没有严密的界限。所谓考年代,也就是辨去其伪托之时代而置之于其真时代中。考年代是目的,辨真伪是手段。所以我们的辨伪决不是秦始皇的焚书”。有人说“顾颉刚们说这部书伪,那部书伪。照这说法,不知再有什么书可读!”“这真是太不了解我们的旨趣,不得不辨一下”。“堪笑一般人以为我们用了刘逢禄康有为的话而辨《左传》,就称我们为今文学家。不知我们对于春秋的历史,信《左传》的程度乃远过于信《公羊传》”。“我们所以有破坏,正因为求建设。破坏与建设只是一事的两面,不是根本的歧异”。 破坏与建设的关系,从学术史的角度看,还可以看作学术的继承与发展的关系,用顾颉刚的话说,就是所谓“下学”与“上达”的关系。他说道:“清代的学者辛辛苦苦,积聚了许多材料,听我们用……然而清代学者大都是信古的,他们哪里想得到传到现在,会给我们取作疑古之用……他们的校勘训诂是第一级,我们的考证事实是第二级。”此为“下学”与“上达”的关系。“等到我们把古书和古史的真伪弄清楚,这一层的根柢又打好了,将来从事唯物史观的人要搜取材料时就更方便了,不会得错用了”(25)。这同样是“下学”与“上达”的关系。 正是着眼于学术事业的承前启后,继往开来,顾颉刚澄清关于信古、疑古和释古三派的说法。他认为;“疑古并不能自成一派,因为他们所以有疑,为的是有信;不先有所信,建立了信的标准,凡是不合于这标准的则疑之。信古派信的是伪古,释古派信的是真古,各有各的标准。释古派所信的真古从何而来的呢?这只是得之于疑古者之整理抉发。”针对“《古史辨》的时代已过去了”的说法,顾颉刚也不以为然。“因为《古史辨》本不曾独占一个时代,以考证方式发现新事实,推倒伪史书,自宋到清不断地在工作,因为《古史辨》只是承接其流而已”(26)。 特别要注意的是,顾颉刚在《中国辨伪史略》里说的这一段话:“辨伪的工作,在我国旧有学术里比较富有科学性和民主性的,是我们应当继承的优秀遗产。我们应该吸收其精华而淘汰其糟粕,宋学取其批评精神,去其空谈;清代经学取其考证法,去其墨守汉儒说;今文经学取其较早的材料,去其妖妄与迷信,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建立起新史料学来”(27)。建立“新史料学”,这是疑古辨伪理路的终极目标!它所揭示的史料学与历史学的关系,即前文已提到的“下学”与“上达”的关系!明乎此,我们对于“疑古”派的破坏之力与建设之功,当有一种比较辩证的理解和评判。 三、“疑古”派的“故事眼光”与“民俗视角” “疑古”派之所以能够超越从刘知幾至崔述的辨伪传统,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刘知幾、崔述代表的是精英文化,基本不从民间“草根”文化中吸取营养。而顾颉刚所代表的“疑古”派却直接从丰厚的民俗文化中获得鲜活的资料、分析的逻辑和思维的灵感。 “疑古”派的核心人物顾颉刚深受胡适治学方法的影响。他曾坦承,胡适的论文“时常给我以研究历史的方法,我都能深挚地了解而承受”(28)。胡适论“井田”的文章和对《水浒传》的考证,深刻启发了顾颉刚,“研究古史尽可应用研究故事的方法”。“试用这个眼光去读古史,它的来源,格式,与转变的痕迹,也觉得非常清楚。例如看了八仙的结合,即可说明《尧典》九官的结合;看了薛仁贵、薛平贵的化名,即可说明伯益、伯翳的化名;看了诸葛亮的足智多谋,即可说明伊尹、周公的足智多谋;看了曹操、秦桧的穷凶极恶,即可说明桀、纣的穷凶极恶”(29)。联系到看戏时的感受,薛平贵的经历居然与舜的经历一样,孔子被困而解围的办法竟然是诸葛亮“空城计”的先型!顾颉刚说道:“这些事情,我们用了史实的眼光去看,实是无一处不谬;但若用了故事的眼光看时,便无一处不合了。”(30)当然,顾颉刚与胡适也有区别,“胡以研究历史的眼光和方法去研究故事;顾则反其道而行,以研究故事的眼光和方法去研究历史”(31)。 故事属于“草根”文化,在民间流传。因此,“疑古”派的“故事眼光”自然与“民俗视角”浑然一体。 民俗的宝藏是启发顾颉刚怀疑古史的直接动因之一。在《我的研究古史的计划》中,顾颉刚表白:“老实说,我所以敢大胆怀疑古史,实因从前看了二年戏,聚了一年歌谣,得到一点民俗学的意味的缘故。”(32)特别是“要解释古代的各种史话的意义,便须用民俗学了”。在丰富多彩的史话(即传说、故事)中,古人善恶分明,能力伟大,境遇奇特。对这一切,信还是不信?态度无非有三:一是信,二是驳,三是用自己的理性去做解释。顾颉刚的看法是:“信它的是愚,驳它的是废话,解释它的也无非是锻炼”(33)。这些史话“在事实上是必不确的,但在民众的想像里是确有这回事的”,因此,“原不能勉强它与我们的理性相合,所以用了自己的理性去做解释的总离不掉锻炼。我希望自己做这项工作时,能处处顺了故事的本有性质去研究,发见它们在当时传说中的真相”(34)。 历史本无所谓精英史与草根史的区别。但是史学却存在精英史学(古史)与草根史学(故事)的不同。学者笔下的历史与百姓口口相传的历史,基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特别是在汉代以后,精英史学完全成熟以后,二者更是难以吻合。关于这种状况的形成,顾颉刚分析道:“本来古代人对于真实的史迹反不及神话与传说的注意,所以古史中很多地方夹杂着这些话。后世智识阶级的程度增高了,懂得神话与传说不能算做史迹,他们便把这些话屏出了历史的范围以外……而在民众社会中的流行状况原与古代无殊,它们依然保持着它们的发展性与转换性。”所以,“我们在比较上,要了解古代神话与传说的性质,必须先行了解现代的神话与传说的性质;在系统上,要了解现代的神话与传说所由来,必须先行了解古代的神话与传说所由去”(35)。“疑古”派的学术理路,正是意在跨越二者之间的鸿沟。“汉以后,向来流动的故事因书籍的普及而凝固了”,伯夷的人格“才没有因时势的迁流而改变……所以我们对于那时的古史应当和现在的故事同等看待,因为那些东西都是在口耳之间流传的。我们在这上,不但可以理出那时人的古史观念,并且可以用了那时人的古史观念去看出它的背景--那时的社会制度和思想潮流。这样的研究有两种用处,一是推翻伪史,二是帮助明了真史”(36)。“古人心中原无史实与神话的区别;到汉以后始分了开来。因为历来学者不注意神话,所以史实至今有系统的记载,而神话在记载上就斩然中绝”。“我希望做这项工作时,更把汉以后民众心中的古史钩稽出来”(37),看出它们继续发展的次序。顾颉刚希望,“从《左传》、《楚辞》等书研究起,直到东岳庙、义和团、同善社、悟善社的神位、神坛、神咒、神乩,以及平话家口中的历史,乡下人口中的‘山海经’,一切搜集,为打通的研究,为系统的叙述”(38)。 (责任编辑:admin)
|